苏侯再不答言,只是远远地朝着他微微点头,而后缓缓挥了挥手,似乎松下了一口气.,
曾乙行出正殿,抬眼间,不远处长阶之上一道身影霍然入目。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身姿笔挺似苍松傲雪,相貌清奇俊秀。
他穿着一袭击裘衣乍看朴素,左襟却绘满了亮色的祥云纹饰,用料考究,走线西密,领口还结着冰碴,那是北疆风雪在他衣甲上咬出的齿印。
少年人衣着典雅,仪态也端方,仿佛与生俱来便带着一种从容气度。虽是脚步匆匆拾级而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仓促之态。倘一停步驻足,便立即生出一身卓然的静气。
丈许宽的石阶两侧,侍卫们身披厚重铁甲,手持长矛,森然而立。
然而,当少年现身的刹那,他们却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号令,不约而同地垂首,然后将长矛尖齐齐磕地,发出 “当啷” 的金铁鸣响, 这是北疆独有的 “破冰礼”,唯有战功卓越的将领,才能听见这般带着冰碴的敬意。
他便是苏侯的小儿子苏逊,北疆未来的少主人。
两年前,刚满十八岁的他,被苏侯派往边关磨砺。直至今日,才又重新回到滨城。
曾乙赶忙疾行至阶下,朝着那少年躬身行礼,口中称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他的弯腰行礼刚到一半,便似一道无形之力阻拦,再也折不下去。苏逊抢先一步,稳稳托住他的手肘,他星目含笑,声如暖玉:“将军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多起礼来,莫不是不认得苏逊了?当初在沙场上,你我生死相依,如今下了战场,情谊仍在,又何必平添这些繁文缛节。”
曾乙连连摆手,语气十分恭敬:“不不,在军中,我与公子是同僚战友,可出了大营,您终究是北疆的少主,属下不敢僭越。”
听他这般说,苏逊也不再执意推辞,只是略作思索,随即神色一正,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这话倒也在理,军中有军规,家中有家法。您今日且先大大方方地行礼,日后回到前沿阵地,苏逊定当一一还礼,一笔一账,分毫不差,您看可好?”
曾乙闻言一怔,下意识仰头望去,却见苏逊正冲他挤眉弄眼,一脸促狭笑意。
他瞬间反应过来,知晓这是公子有意逗他,二人目光交汇,旋即一同爆发出爽朗笑声。
二人相识在前,而今又有了玩笑作铺垫,再开口交谈,便没了先前那般客套疏离。
“公子这次可是独自归来?怎么不见有护卫相随?” 曾乙问道。
“自家地盘,行走自如,何须护卫。” 苏逊嘴角轻扬,浅笑着解释,“此次是父亲亲书手谕,召我回滨城商议要事。我奉命离营,公事公办,将军可莫要说苏逊擅离职守,抓我的小辫子。”
“如此甚好。” 曾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疑虑顿时消散。
目光掠过曾乙身后,苏逊顺势反问:“您刚去见过父亲了?”
“是……” 曾乙微微迟疑,语气转而深沉,“君侯统御北疆大局,日夜操劳,心中却始终牵挂您与大公子,只是嘴上从不言明。到底是父子连心,血浓于水。您此次归来,不妨在在旁多多侍奉,也好慰藉他的思念之情。”
苏逊自是知道这话中深意,闻言也并未多说,只是眼望着正殿,缓缓点了两下头,算是回应了前辈的期许。
侯府大殿内,苏侯斜靠在几案旁,他疲惫地伸出手指,轻轻揉着模糊的双眼,长时间的批阅有些令人头疼,忽然,室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定是哪个营的兵长前来呈交政务。
脚步声渐行渐近,果然至殿门处便骤然停下。
“若不是急事,便明日再报吧,本侯今日有些累了。”苏侯头也未抬,倦怠地朝下方挥了挥手。
来人却没有告退,更没有回应,依然静静地伫立原地。殿内一片沉寂,苏侯的批示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微微诧异了一下,抬眼一眼,正好见到殿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人影。
此时,艳阳高悬,明媚的阳光如瀑般倾洒,将那人的影子拉得修长,斜斜地铺展在光洁的青石砖上。
苏侯眯起双眸,定睛凝视半晌,待看清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后,手中的卷宗“啪嗒”一声,不自觉地掉落于案。
那是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小儿子。
“父亲……” 不远处的少年,硬生生将心底的澎湃压下几分,出口的呼唤带着几分喑哑,尾音却仍忍不住上扬。
短短两字,却似一道来自心底深处的战鼓,瞬间唤醒了苏侯的精神,他霍然站直,扯动脚步便朝那人冲了过去。
少年亦是眼眶微红,却倔强地瞪大双眼,迎着父亲快步而上。刹那间,父子二人的手狠狠撞在一起,继而紧紧相握。
“父亲,我回来了。” 苏逊微微仰头,声音透着长途奔波后的干涩,却有股不服输的硬气。
仅仅两年未见,父亲那原本坚毅的面庞,似被北疆的风雪额外侵蚀,又添了几分沧桑。苏逊眼眶一热,膝盖下意识一弯,正要俯身叩拜,苏侯已抢先一步,托住了他的臂膀。
“臭小子,可算见着你了!”他抬起一只布满纹路的大手,对着苏逊的脑袋狠狠揉了过去。
“父亲急召,儿子不敢懈怠,一路换马不歇,日夜兼程赶回。” 苏逊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略带憨气的笑,眼中满是舟车劳顿后的倦怠,却掩不住归来的雀跃。
“回来就妥了,回来就妥了……” 苏侯重重拍了下儿子的后背,咧开嘴,笑容里的欣慰仿佛要溢出来,随即胳膊一揽,带着苏逊大步往里走:“随我进来。”
刚一落座,苏侯的视线就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黏在儿子身上,似要将这两年的思念与牵挂,都在这一眼中补全。
两年时光,如北疆的劲风呼啸而过,眼前的少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姿挺拔,宽肩阔背,活像一匹一匹成年骏马。
当年他离家之时,可还没这么健硕,那清秀温婉的模样,分明更个像女孩。
苏侯心中正暗自感慨岁月在儿子身上留下的成长痕迹,儿子不经意间一个抬手的动作,却陡然打乱了他的思绪。他不禁微微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儿子的手腕移动,终是定格在那从袖口悄然探出、散发着清冷幽光的镯子上。
这只镯子的确来自一个冰冷彻骨的地方,是当年从苏逊母亲投河之处捞起的、尚未焐热的满月礼。
镯身细细地刻着半朵残莲,线条柔美却又透着几分凄凉,当年苏愈生母盛装出席府中盛宴,那鬓间的金莲花钗在光影摇曳下闪烁生辉,恰好与这半朵残莲,在烛光下拼成一个不圆满的圆。
每当看到苏逊,苏侯总会下意识地望向那镯子,记忆也随之被风雪卷回多年前。
那民女初入他眼帘时,眸中恰似藏着一汪春水,可命运的霜寒却过早降临。她素手拈针,在这银镯上细细雕琢,或许盼着有朝一日,能将这份圆满无缺的爱,亲手置于幼子腕间。直到后来不虞之变,珠沉玉没,只徒留下这镯,在岁月里沉寂。
苏逊出征时,苏侯总会默默叮嘱,莫让这镯磕了碰了,仿佛守护着侯府最隐秘易碎的旧梦,旁人哪里知道,这镯上的每一道划痕,于他而言,都是心尖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