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疑问吗？”苍臾再次念出自己的结束语。他非常有耐心地等待尚虔棠回心转意，反正在此期间，他的其他分体意识已经让三个幽灵同意像他这样活下去。这样说来，这幽灵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仿佛他要谋害她似的。
实际上，尚虔棠的脑海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但她的嘴没有闲住，重复她能记住的话并反问：“你是说，你是把我改造成更适应死后世界的怪物——”
“居民。幽灵们非得执着地叫比他们强的生物为怪物，这很片面。”苍臾开口纠正，将自己的话调整得更能让人听懂，并在半空中投影出一大团正在移动的紫黑色雾，仿佛在奔入苍臾的大脑。
“从此你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份子，你的力量将在幽灵之上。我本就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意志而诞生的代理，权限媲美你们所说的神，所以你大可放心我的承诺，一旦成为居民，我将给予你指引。”
“可你说这一切的代价是……分离我迄今为止的所有记忆，只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无法回到生命世界去啊？”尚虔棠用手指绕着头发，转身低头沉思，觉得这个结局比较消失更难接受。
“你已经到了新的世界，旧世界的常识和规律早就不再适用，剔除过去是非常正确的决定，这是为了使居民生活中不产生多余的行动，毕竟居民是记忆粒子为食，对食物产生多余的共情，不就是白白浪费了我给予你们的力量。”
尚虔棠转头回到苍臾面前，昂首问：“那我还能回忆起来吗？我想找一些人……聊聊。”
“你可以回忆起过去，但你不再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会觉得这是某人的记忆，不是你的。因为作为居民的你是新生的你，世上不会再有尚虔棠，以及她的灵魂了。”
“居民只能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走来走去，这多无聊。”尚虔棠摇头叹气。
“当你成为居民，你就不会再觉得无聊了。或许以后我会改变世界的布局，但不是现在。”苍臾的人脸稍微转动眼珠，望向前方。
“那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等时间真正出现在这个世界再说吧。一个世界的最基本的设定，就是拥有无限可能，所以抛弃生命世界给你那沉重的一切——不管是喜悦或仇恨，开启一个新起点，对你来说，也斩断了过去罪孽肮脏的锁链，百利而无一害啊。”苍臾说着，投影出一只浮空的半透明大手伸到尚虔棠面前。
尚虔棠盯着手咬唇不语，嘴角颤抖着慢慢上扬，最终展露笑容，对苍臾说：“我受够了。在美好未来的这段时间……我感觉又回到了杀人逃亡的日子。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活的定义便是去经历新的事情。但是，我还是会把过去的事清理干净，因此，我一定会作为幽灵，爬也要爬回去！”
她松开一直握成拳头的双手，抬起一只手拍在大手的拇指上，身体随之开始发光，而苍臾旁边飞奔的怪物穿过无形的窗口，以迅雷之势撞飞向尚虔棠，霎时尚虔棠的视线变得一片漆黑。等到睁眼时，苍臾已经成为远方星星大小的一个点，但亮度依然耀眼。
“是吗？你就努力吧。”苍臾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转化开始了。”
苍臾恢复矩形体状态转一圈，往一旁等待已久的身影传递声音：“哦，你是随她溜进来的吧。幽灵给你的名字多像一个记号啊，戈安洛斯。”
“为什么自从离开你的身边，我就慢慢退化了？”戈安洛斯握着匕首，一步一步地逼近苍臾。
“这时候，我很想模仿幽灵的哈哈大笑，来回答你的问题。”苍臾生成一团雾把戈安洛斯高高缠紧，抛向自己身后的怪物群中，看着戈安洛斯挣扎、沉没。“我还是直接给你更多变化吧。作为试验品，你会拥有更多出乎意料的问题。”
尚虔棠最后对苍臾说的话是想试探成功变回幽灵的难度，听到苍臾平静地回答，她心都凉了。
怪物一层堆一层，像深渊一样把她困住，似乎阴影中放射不寒而栗的视线，仿佛只要她有任何异常举动，就要把她撕得粉身碎骨。而此刻无法站起来，只能跪在原地的情况，她也有所心理准备，但可怕的是，一定要变回幽灵的原因忽然变得模糊，心里的怒火迅速坍塌，茫然地问跪地的躯壳：
我是谁？
她立刻闭上双眼，搜刮拽回每一个离她而去的记忆，额头微微颤动，沁了一层绵密的汗珠。
她快速划过要求她猜名字的眼球，不敢再多想；粉头狼在尚虔棠回归的记忆中独立出来，她想淹没关于他的影像，他却像顽固的污点挥之不去。尚虔棠捶了一下地，但因为力竭，她的动作像只剩神经反应的垂死兔子般僵硬。
一定要作为尚虔棠回去……不能就这样变成怪物！她咬紧牙关，将力量集中在腰和腿部，一鼓作气站起来，却被接踵而至的重压拍得连连干呕，她感觉是被象群接连踩着，脊椎嘎吱作响，一块一块地崩解碎裂，她的身体摇晃不稳，视线也变得模糊，不知不觉地倒在地上，身下的地面拱起露出真面目，烟雾状的居民驮着她往更深处坠落，狂风呼啸拍打她全身，她无力反抗，只能紧闭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居民把她放在一块空地上，记忆粒子就像迁徙的鱼群，在她头上缓缓漂浮过来。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现状。尚虔棠心想，现在她的精神异常活跃，能一边想着过去一边分享现在的情况，顺便能注意居民在干什么，它绕着尚虔棠转圈，保持了一个很礼貌的社交距离，不让尚虔棠感到恐慌，似乎是个温和的存在。
这时另一位居民从记忆粒子中游出来，温和的居民立刻冲了上去，两团雾扭在一块，仿佛在打架，温和的居民战斗能力也不错，把另一个居民打得不停后退，但后来的不速之客没有逃跑的意思。
这是个什么情况？尚虔棠纳闷，不过当务之急是，头顶的记忆粒子能被我吸收吗？她刚想到这里，几滴记忆粒子便落到她的嘴唇中央，渗进牙齿。
而这时，温和的居民身体膨胀了一倍，更所向披靡，厮打到尚虔棠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尚虔棠盯着记忆粒子，这些粒子简直心领神会，落到了她身上。
如此顺利，反而不太对劲，但目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尚虔棠吸收着记忆粒子，直到四肢恢复知觉，她想用双手撑地起来，然而她看到的画面让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个扭打的居民都停下来看她。
她的手已经不成人形，变成一摊散发着黑烟的黏稠物，现在的她，已经是介于幽灵与居民之间的怪胎。
“站起来呀，新人，站起来！”尚虔棠听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对她说，她不可思议地抬头，逐渐褪色的视野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同伴在保护自己免受另一个强大居民的伤害，让她快逃，因此放下心来——不对，他们是一团雾的怪物！刚刚的想法是怎么自然而然地诞生的？
尚虔棠跪在原地，双手捂住头，她的脑海里有一场海啸，肆意摧毁她的认知，逼迫她退回到婴儿时期，那时连自己的身体都是一场全新的探索，看啊，躯壳飘忽不定、强壮且亢奋，很适合作为新世界的新开始……去试着触碰记忆粒子吧，创造一个自己喜欢的新玩具……
尚虔棠没有理会居民的呼喊，而是遵从自己的想法，站起来贪婪地吸收记忆粒子，这时被压制的居民从破绽中冲出来，到尚虔棠停下，尚虔棠才发现它仔细看和居民不一样，它的外表是凝固坚硬的，而不是烟雾。她心里警铃大作，可她却好像听见它发出了一声啼哭。
真正的居民折回来拽住这个未知之物向后拉，尚虔棠下意识地拉住它，在记忆粒子的加持下，她的力量和居民不相上下了——应该也有快变成和居民同样存在的原因。于是，凝固的未知体被撕裂成两半，能看见连接处有类似人体内脏的东西。
尚虔棠抱着一半的躯体，居民则把自己得到的那一半碾碎，然后转身急切地对尚虔棠说：“新人，把它踩碎掉。”
尚虔棠看着手里的长条，失神片刻，它的中段像丑陋的人形干尸，歪斜的下巴依然在动，眼眶里流出了记忆粒子，在灰暗的世界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尚虔棠觉得它们很美，就像流淌的月华。
“不……”尚虔棠拒绝了，缓缓地倒退，每一步走的步调都不一样，她忘记了如何行走，但她还记得，用融为一体的五根手指沾了干尸的记忆粒子，往皲裂成几十瓣的嘴里送。
“别，饿也别吃它！”居民跑到尚虔棠面前拉住她的手，“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然而，尚虔棠的手上干干净净，她的喉头正在吞咽，然后奋力甩开居民的手，抱紧手里的干尸。
“这是我的灵魂，你为什么要踩碎它？”尚虔棠愤怒地问，面容狰狞如同地狱恶鬼，“我尝出来了，这是属于我的记忆。”
“你不需要它了。”随着身体内部沙沙作响，居民拔高到十米并且膨胀，遮天蔽日般截断尚虔棠的退路，缠上她的手和脚。
尚虔棠聚集一股记忆粒子想割开居民，却发现她已经嵌入自己的身体，而怀里的灵魂痛苦地蜷缩起来，剧烈挣扎着，挣脱出尚虔棠的怀中，摔碎在地。
她满脸愕然，盯着地上的碎片，这时她明白，她的意识早就和灵魂已经分离了，温和的居民是她的新躯壳，她必须找其他方法。
吞噬掉尚虔棠，居民高兴得原地转了一个圈，嘴里念叨个不停：“现在，我活着，活着！去苍臾那里报到，立刻就去！”
新居民跃出浮动的记忆粒子，往上攀爬，她能看见等待她的小小平台，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跳呀跳，感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能看见尽头有其他居民探出头来看她，他们比她沉稳多了，似乎在疑惑这位新生儿至于这么活泼好动吗？
苍臾也过来了，他飞下洞口亲自迎接新居民，操控周围的空间，向新居民传递彼此才能听懂的语言：“过来，我给你修剪洗净多余的枝丫。”然后，他在最近的跳台上降下一束光。
新居民在最后一步不动了，她仰望着，想说什么，可还是没说出来。
“快跳上来，不然你没办法回归群体，只能独自流浪。”苍臾催促道。
新居民滑出了跳台，露出尚虔棠残缺不全的身体，双手握住的刀刃完成自己的使命，正在崩解，是它刺穿居民也刺穿了尚虔棠的腹部，她的脸布满裂缝，外露的气管鼓动出一句：“不疼……”然后，她露出了自认为最美丽，实则最恐怖的微笑。
“抱歉，我坚定选择死路，不会改变。”尚虔棠说。
苍臾退回洞外，跳台自动在空中解体消弭，尚虔棠再次落入深洞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