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气氛早几日便消散了,老吕哀叹今日众人的急躁,连看个相声也只喜欢那包袱密集的玩意儿。小吕掏出手机,查了几条,说,“啊。这好像是日本的技巧。”老吕便更加愤懑,虽绝口不提一个“丧权辱国”、“人心不古”的字眼以示大度开明,却也腰酸背痛夜夜难眠,连没有烟花炮竹与来去男女的清闲安宁的正月之夜,也只灼着他血丝喷张的眼。
老吕可不看抖音,他只是听着楼上窗外的话语,在买菜时看几缕议论的空气。永州如何,巴拿马如何,天上掉下来的巴拉望与加沙,还有那个什么深度谋取。“他写诗可比你厉害。”老赵嘲讽老吕,可老吕也不敢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写的那些词句只是老树老枝盘凑墙画,每一根须叶脉都是别人的、历史的、印象的、非实的,有一个学贯数百万首深谙词章典律的大诗匠在前,他哪敢有去挑战的心思呢?他只能敬畏着,翻起肯定未被互联网宇宙接纳的县城里十来位清季秀才盘凑的诗集,然后催促小吕赶快去排个领挂绿牌车的好队。
老吕很害怕告诉别人他的退休金数目。他那天在SOHO吃饭时,听见隔桌的青年咬牙切齿地说那些“老蠹虫”啃光了他们的未来。他猜测那个似乎在苏州曾有的好厂里做着上过电视的蓝领事情的年轻人不可能谅解他这凡庸老兵与公务员账户上的数目,而他又不用给有另一对好父母可啃的小吕一家太多自中部老朽转移到东部新芽的支付。他不看抖音,但他打开被他的孙女侄孙弄得满载着抖音快手的电视时,他只是在换台的时刻也能看到无数模糊、朦胧又大黄大亮的绝望的字眼。他只想好好养老,不想被埋葬在任何一方、任何一处的怒火下。平静的死亡,平静的生气,平静的爱着缓慢的兴趣——
“你还记得老孟吗?”
老吕逃了。他听不得一个“他没了”,亦不愿瞥到一句“他孙女儿结婚了”。他在小区的公园里来回踱步,叹息着这些不过二十年便会衰朽的高楼,叹息着自己一个乡里小兵自考进火电厂后永不停歇的还款与逃离。“我离,我能离个哪儿?无非是被离个婚,结果老宁还在小吕那边住着带孙女和小孙儿。”守着五位数的富裕钱包、和人打招呼也不敢说一个怒字的老吕,只有在那遛二十只鸟的水务局的老魏又骚扰别家阿姆的间隙,才能拿他浑浊的眼,叹息这十年又十年的北西南东。
“这些与你何干呐,老吕?”
他爹看见过他爹的头,独一颗,滚落在尘扬风吹的黄沙褐土子块里。没什么干净利落,只有模糊的血肉,模糊的血。可他不知道他爹的爹究竟是死在哪一撮砍刀里,他翻不开历史的册子,又不敢臆想他爹老爹的正义。于是他只能在小吕面前暗骂,然后看着小吕一边拖地一边询问耳机里的丈夫在牌桌上赢了多少钱。他看见了一千,一万,十万,百万,肖想着女婿家在海上明珠的繁华……
“有什么新春祝福吗?”
老吕看着我,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输了一行字。可结果似乎令他失望,因为他说:“哎,没有弄成,我忘了输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