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立新手里拎着皮包，大步流星地往学校的大楼走去。
他是河南人，早年进入斯望工程学院的前身——斯望军事工程学院当老师。那时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是穿军装的，都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以至于到了现在当了教授，他走起路来依然是腰板笔直，挺胸抬头，还是一副军人的模样。
他边走边想着昨晚爱人跟他说的话，又想起了刚才早饭时女儿跟他说过的话，两个人的话都有道理，又都有其局限性。
让他左右为难的是，她们两个人的要求却是截然相反的。如果不考虑爱人和女儿的意见，仅凭他自己的一贯做法，他是不会力挺其中的任何一方的，而是会严格按照学院的条例来办事的。
可是现在他被卷入两边的拉锯中，不管自己愿意与否，都无法置身事外，而必须做出选择了。
如果他不得已被迫站队，他的内心里还是更倾向于女儿这一边的。他同意女儿的说法，张俊山不是坏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赶尽杀绝，而应该以教育为主。
最坏的结果就是开除学籍了，这个惩罚的打击力度已经是足够大的了，不应该再让他蹲监狱了。
一路上就这样思考着，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处理办公桌上的文件，正当他要休息一下，然后去开会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原来是李淑兰打来的电话，看来为了让他在校委会上按照她的旨意行事，她也是拼了。
“老万呐，还是昨晚说的那个事儿，你一定不要心慈手软啊，否则会后患无穷的。”李淑兰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害怕被人听到。但是她的语气坚定，丝毫不含糊。
“嗯，知道了。”万立新言辞简单，但是模棱两可，不留任何把柄。
“那……你是同意了？”李淑兰想得到明确的答案。
“要讨论的事，自然是要按照规章制度来办，要相信组织。”万立新的回答还是那么模棱两可，中规中矩。
“老万呐，你即使不为我着想，你也要为雪婉想想吧？他把雪婉害得还不够惨吗？”电话的另一边，李淑兰似乎有些着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雪婉的事儿，还影响到了你。如果不把张俊山整得远远的，他还会来纠缠雪婉的。”
“嗯，知道了。”万立新看着桌子上的闹钟，必须马上去开会了，便又道：“我要去开会了，回去再说。”说完，也不等李淑兰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他的右手还按在电话上，在那里愣了几秒钟，这才松开手，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然而，李淑兰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
的确，雪婉未婚先孕，随后坠胎的事儿，在十三中被当作反面教材来宣传的。学校本来是要将雪婉开除的，迫使万立新不得不出面，私下里通过各种关系，最终给女儿定了一个“因病休学”，总算保住了学籍。
至于“肇事”的男生，雪婉不肯说，但是知道不是十三中的学生，学校也没有必要深究。他们处理了雪婉之后，也就到此为止了。
以万立新当领导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女儿这件事肯定会影响到他自己。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学校这么快就着手处理这件事了。
因为他是院党委成员，当时此事传到工程学院时，院党委书 记曾找他谈过话，中心意思就是让他管好自己的家属，避免对学校造成不良的负面影响。
他还因此专门写了检讨书，向书 记和党委会作了检讨。虽然暂时过了关，但他知道，自己在工程学院的前途，也基本到此为止了。
下午校委会的常务会议，前面几项讨论完之后，最后一项就是机械工程系李一唯和张俊山被拘留一事。虽然表面上此事只涉及到两个学生和机械工程系，但是公安局是需要听取学院的意见的，因为这事还影响到学院的声誉，所以讨论从一开始就争论得很激烈。
党委书 记和院长因为出差的原因，并没有参加今天的会议，而是由分管财务和负责常务的聂副院长主持讨论今天的会议。
听完了聂副院长对于此次事件的介绍后，参加会议的几个副院长，工会主 席和团委书 记等都纷纷发言，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的校园里，是我们每一个教职员工的耻辱！”分管学术和科研的杨副院长首先发言，他的言辞甚是激烈。“这哪里还像是人们所称谓的‘天之骄子’的行为，简直是地痞流氓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扫视了一眼坐在U字形会议桌后面的与会者，又接着说道：“我的意见是，将这两名肇事的学生开除学籍，并推荐检查机关提起公诉，对其严惩不贷。只有这样，才能起到正本清源，以儆效尤的作用。”
他这话一出口，会场上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始应声。
“我同意杨副院长对此事的定性，也理解他的心情，这是恨铁不成钢啊。”说话的是负责教学的何副院长。“对于本事件的处理，我以为还是秉承我党一贯提倡的‘治病救人’的方针，以思想教育为主。毕竟我们的大学本来就是教育和培养学生的地方嘛。”
虽然何副院长并没有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但是与会的人都听得出来，他是不同意杨副院长提出的“送检严惩”的建议的。
“咱们国家现在提倡法制，要依法治国。这两个学生无法无天，就像文革时的红卫兵一样，我们当年都吃过他们的苦头。”说话的又是杨副院长。“这两个学生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必须受到法律的惩罚。让他们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
这时，分管后勤的赵副院长清了清嗓子，也开口发言了：“年轻人容易冲动，但是如果犯了法，那就要受到惩罚。”说到这，他抬头看了一眼杨副院长，又接着道：“但是这种惩罚要有个度，既要违法者感到切肤之痛，从而悔过自新，又不能一棍子打死，让他们变成了人民的敌人，一定要掌握好这个度。”
眼看着几位副院长都先后发言了，负责组织管理的万立新却感到如坐针毡。
他看得出来校委会参会的人，差不多就是这两种意见：一种是严惩，另一种是适当处理，而且两边的人数应该基本相当。因此他的选择，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想起了爱人的叮嘱，想起她所提醒的张俊山的最后结果，可能对雪婉的将来产生的影响。加上雪婉未婚先孕的事对万立新本人的影响，他会倾向于爱人的主张，也就是与杨副院长的意见相近。
可当他想起雪婉的话，尤其是她说的张俊山是他的老同学委托给他的时候，他又倾向于何副院长和赵副院长的意见了。
这两种完全相左的意见，让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心里纠结难分之时，他无意中一抬头，却发现工会主 席正盯着他，显然对方是在等着他发言呢。他不自觉地又微微把头低下了，他还想再等一等。
“那我来说两句吧。”工会主 席还是忍不住，抢先发言了。“要我说呀，现在的孩子生活得太好了，不知道现在的好生活，都是革 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了他们现在的大学生活。他们没吃过苦，没饿过肚子，只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大打出手，他们对得起革 命先烈吗？对得起他们的父老兄弟吗？ 所以一定要让他们记住自己所犯的错误，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说完，他习惯性地抬起双手，轻轻拍了一下，却忽然意识到场合不对，便马上尴尬地又把手放下了。
“说得好，说得好！”随着几声轻轻的拍掌声，学院团委书 记接着发言了。“我觉得，作为改 革开放后的新
一代大学生，要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精神，在党的领导下，努力学习，艰苦奋斗，为实现祖国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而奋斗。
然而，现在学校里确实有些学生，受西方资产阶级思 潮的影响，不思进取，贪图享受，忘记了党和人民对他们的期望。更有甚者，有些人还自甘堕 落，成了人民的公敌。
我们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与一切敌对思 潮和势力做坚决的斗争。”
讨论到这里，万立新已经看出来了，杨副院长，工会主 席和院团委书 记是主张严惩的一派，何副院长和赵副院长是另一派，现在就剩下聂副院长和他自己了。
如果聂副院长是严惩派，那万立新的意见就无足轻重了。可是如果是相反，那他的意见就是决定性的了。
他感到聂副院长在看着自己，似乎是在催促他发言。他决定还是硬撑到底，等到最后再发言。
“大家差不多都发言了，万副院长看来还在思考，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聂副院长终于开口了。“我觉得咱们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非常不易，即使他们当中的极少数学生犯了错误，我们也应该尽全力挽救，使其能成为有用之才，而不应该抛弃他们。”
他的话音一落，万立新就傻眼了：聂副院长是主张挽救的一派！
现在的形势是三比三，万立新真的成了那个投决定性一票的人了。
他该如何选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