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县的夏末闷热得令人窒息,蝉鸣声裹着燥意钻入县衙的青砖缝里。魏仁蹲在门槛上啃烧饼,油渍顺着指缝滴在皂色公服上,洇出一片暗痕。他斜眼瞥向衙门口的告示栏,那里围着一群探头探脑的百姓,却无一人敢上前揭榜。
"月钱三两,包食宿!"衙役老赵扯着嗓子又喊了一遍,嗓子眼儿都冒了烟,"这可是县太爷特批的例钱!"
人群嗡地炸开,一个佝偻老汉缩着脖子嘀咕:"三两银子买命钱,谁敢接?老胡验了一辈子尸,到头来死得不明不白……"
"可不是!"卖炊饼的刘婶压低声音,"我男人说,老胡咽气时还咧嘴笑呢,八成是被厉鬼勾了魂……"
叶裳立在廊下阴影中,脸色冷得像块冰,正如他盯着告示栏的眼神。
"叶师爷,要不……"魏仁抹了把嘴边的芝麻,凑过来试探,"咱把月钱提到五两?"
"不是银子的问题。"叶裳冷笑,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缩头缩脑的闲汉,"这些人连死鸡都不敢验,遑论验尸。"
正说着,街角忽起响起一阵铜铃声。
叮——当——叮——当——
铃声诡谲,似远似近,压过了满街嘈杂。魏仁猛地起身,烧饼渣子撒了一地:"他娘的,大白天就有人装神弄鬼?"
只见长街尽头飘来一道青灰人影。说"飘",是因那人脚步虚浮如踏云絮,褪色道袍灌满阴风,腰间铜铃随步摇晃,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待走近了,众人才看清是个枯瘦如柴的老道,两颊凹陷似骷髅,偏生一把山羊须油光水滑,在烈日下泛着诡异的银光。
"无量天尊!"老道甩开拂尘,枯枝般的手指直指告示,"这差事,贫道接了!"
人群哗然退开,让出一条道。老道却不动,三角眼斜睨衙役:"敢问官爷,管不管酒?"
老赵愣住:"啊?"
"若无十年陈酿润喉,往生咒可镇不住冤魂呐。"老道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魏仁正要骂人,西街忽又传来一声吆喝:"热豆腐——刚出锅的热豆腐——"
一个矮胖汉子挑着竹扁担挤进人群,汗巾搭在滚圆的肩头,粗布短打浸得透湿。他撂下担子掀开笼布,白汽混着豆腥味轰然炸开:"官爷,俺来应征仵作!"
"王二?你一个卖豆腐的凑什么热闹!"刘婶尖着嗓子嚷道,"上个月还赊我两文钱豆渣呢!"
王二涨红了脸道:"俺、俺祖上可是替阴司办宴的!死人吃了俺的豆腐饭,在阎王殿上也是有问必答!"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抖开后赫然是半块发霉的豆腐,爬满绿毛。
哄笑声中,叶裳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正要拂袖离去,忽觉袍角被人轻轻拽住。
低头对上一双死鱼眼。
那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娘,素白粗布裙洗得发灰,乌发用褪色红绳扎成双髻。眉眼本是极清丽的,偏生眸子浑浊如蒙灰的琉璃,眼白泛着尸青似的冷光。
她右手持着一柄短刀,裹刀布上洇着可疑的暗红斑块。
"我会解剖死人。"童音清脆,吐出的字却让四周骤然死寂。
日光斜斜地照在县衙偏厅,穿堂风卷着艾草灰在梁柱间打旋。叶裳端坐太师椅上,指尖一下下叩着案几。魏仁持刀立在下首,目光如刀般剐过堂下三人。
玄机子正用拂尘掸道袍上的灰,每动一下,铜铃便叮当作响。王二缩在墙角数铜板,豆腐担子搁在脚边滴滴答答漏着浆水。小女娘跪坐在蒲团上擦刀,刀刃刮过青石的滋啦声听得人牙酸。
"姓名,籍贯,为何应征。"叶裳冷声道。
老道抢先一步甩开拂尘:"贫道玄机子,云游四海,以超度亡魂积修阴德。此番感应仁川县怨气冲天,特来……"
"说人话!"
"……路过缺盘缠。"
王二搓着手讪笑:"俺就是仁川县人,祖上三代都是卖豆腐的,兼给白事豆腐饭。俺爹临终前说,家里阴气太重,得吃官粮压一压……"
"你爹倒是深谋远虑。"叶裳讥讽一笑,转向丁一,"你呢?"
短刀入鞘的咔嗒声代替了回答。
魏仁跨前一步:"大人问你话呢!"
"丁一。"小女娘抬头,死鱼眼里映不出半点光影,"北地逃荒来的。"
"父母何在?"
"埋了。"
"你几岁?"
"十三。"丁一顿了顿,又道:“十四了。”
其它几人齐刷刷地看向丁一,叶裳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一马平川的小身板,怀疑道:“你说真的?”
“不然呢?”丁一挺了挺胸,两只死鱼眼紧盯着叶裳。
堂内陷入一片寂静。玄机子的铜铃不再发出声响,王二豆腐担下的水渍悄悄漫到叶裳靴边。
"咳咳!"魏仁干咳两声打破僵局,"那个……道士,你说你会念往生咒?"
"何止!"玄机子精神一振,从袖中抖出张皱巴巴的符纸,"此乃三清镇魂符,贴在尸身印堂,任他厉鬼罗刹也得……"
"我要的是仵作,不是跳大神的。"叶裳截断话头,"王二,你的豆腐饭能让死人开口?"
"能!太能了!"王二掀开笼布端出碗凝成块的豆花,"您瞧,这是用尸油点的卤!"
魏仁"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叶裳额角青筋暴起,转向丁一:"你剖过多少尸体?"
"九具。"
顿了顿,丁一又补充道:“活人三具。”
验尸房设在县衙地窖深处,终年不见天日。石阶覆满青苔,与外面恍若隔世。
魏仁举着火折子引路,幽蓝火苗映得人脸如鬼魅。丁一突然停步,鼻翼微动:"有朱砂味。"
"小丫头鼻子倒灵。"玄机子得意洋洋晃着符纸,"贫道方才在门前撒了辟邪砂……"
"是尸臭混着朱砂。"丁一打断他,"死人被符纸腌入味了。"
王二腿肚子直打颤,豆腐担子哐当撞上石壁。他到哪里都要带着这豆腐担子,说是吃饭的家伙不能离身。
腐臭味扑面而来时,他终于"嗷"地一嗓子瘫坐在地——老胡的尸首直挺挺躺在柏木板上,青紫面皮下似有活物蠕动,唇角笑意比三日前更瘆人。
"妈呀!诈、诈尸了!"王二连滚带爬要逃,被魏仁揪着后领拎回来。
玄机子却两眼放光,符纸啪地贴上尸体额头:"三魂归位,七魄……"
"撕了。"叶裳冷冷道。
"啥?"
"我说,撕、了。"
丁一已戴上鱼鳔手套,挤开两人道:"打盆清水来。"
魏仁转身让人照办,只见丁一自怀中摸出个皮囊,倒出些透明黏液混入水中。
王二抽着鼻子嘀咕:"怎么有股子腥气?"
"鲸脂。"丁一将短刀浸入水盆,"防腐。"
刀刃划开胸腔的瞬间,玄机子突然大喝:"且慢!"
众人一惊,却见老道掐指如飞,口中念念有词:"寅时三刻,血气归心,此时剖尸必遭反噬……"
"未时了。"丁一刀尖一挑,暗红心脏滚入陶盘。
叶裳俯身细看,腐肉间果然有棉絮状异物。丁一刀锋一转,自胃袋剜出团黏稠黑液:"毒发时辰在子午之交,气血最旺时。"
"子午流注!"魏仁猛地拍腿,"那女尸定是被下了时辰蛊,老胡验尸时沾了毒引!"
王二突然"咦"了一声。他不知何时凑到尸首右侧,肥短手指戳向老胡紧攥的拳头:"指甲缝里有紫苏叶!俺做豆腐常拿它祛腥……"
"紫苏籽混砒霜,遇热化气。"丁一刀尖挑起碎末,"从鼻腔入肺,半刻毙命。"
叶裳脑中电光石火——暗格医书、东河女尸、槐树偈语。他猛地拽过玄机子:"往生咒不是佛家的?你一个道士也会?真能镇魂?"
"呃,心诚则灵……"
"那就去西门贴满符纸,尤其是那棵槐树!"
暮色染红县衙瓦当时,叶裳在仵作聘书上按了官印。魏仁急得直跺脚:"师爷三思啊!这道士满嘴胡诌,厨子一身豆腥味,丫头更是……"
"正是要这些牛鬼蛇神,才能镇住背后的魑魅魍魉。"叶裳望向檐角盘旋的乌鸦,"凶手熟知医理毒术,寻常仵作怕是验不出门道。"
偏院很快热闹起来。玄机子在西墙挂满招魂幡,铜铃吵得魏仁夜夜失眠;王二在庖厨架起十口大锅,熬的"镇魂豆腐汤"熏得衙役们见豆色变;丁一最安静,整日蹲在地窖擦刀,只是某日清晨,魏仁发现她枕头下压着半截人指骨。
三日后,东河浮尸案有了眉目。
"死者喉骨碎裂,舌根发黑,确系毒杀。"丁一将验尸格目递给叶裳,"但所中之毒与老胡不同。"
王二吸着鼻子凑近尸首:"咦,这味儿……像是臭藤汁?"
"臭藤生于滇南,汁液见血封喉。"玄机子翻着泛黄的古籍,"巧了,子午流注提及的毒引之一正是此物。"
丁一用刀在尸体上划过,划到后颈时忽然顿住,刀尖轻挑,挑出半根金针。
"子时血海沸,午时膻中焦……"魏仁又想起了西门大槐树上的偈语。
叶裳冷哼一声,忽将格目摔在桌案上:"好个阴阳错!小小的仁川县,竟来了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