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羽原本以为,林汕春在南越境遇坎坷,对现实失望,因此心向长安,愿意北上。
为何又关注长安对南越的态度?
转念一想,毕竟南越是母国,合水镇更是落血地头,祖辈居此,自有桑梓情在,哪能说放下便放下的?
于是很坦诚地回答:“大汉与南越国一直友好往来、关系融洽。想当年,高祖亲自赐印绶,册封初代南越王,又派使者前来指导南越行政,派匠人指点南越人学习铁犁牛耕、种桑纺织、烧陶制漆,南越的变化天翻地覆,有目共睹……”
林汕春又一次耳朵发烫。
他不知道这些。
他之前都未听说过南越国。
他只知道黄道婆改进纺织技术,贡献很大。
因为某次月考,历史老师说必考黄道婆。
黄道婆去的是海南,与南越风马牛不相及。
想远了。
“两国会一直友好下去吧?”他问。
陆飞羽思索片刻,说:“会的。高后年间,南越王擅加尊号、自立为帝,大规模进攻大汉诸侯封国,占领封国土地,这时期两国关系最为紧张,大汉派出了军队,但到了阳山岭就不再前进,仅仅警告而已,不想恶化两国关系。此后两国重新交好,关系融洽到如今。”
林汕春微微点头,落下一枚棋子。
只听陆飞羽说:“你才华出众,既有心北上,我当推荐到圣上跟前,让你更上一层楼。”
林汕春摇头:“谢你。不过我天性淡泊,只想守护翠姨和大顺,恐怕要让你失望。”
“也是。治好大顺的病要紧。”
“不怕你笑话,只要天下还算太平,我更乐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陆飞羽落下一子:“理解,此亦我心之所向。”
林汕春目光巡视着棋盘:“我出身平常,家世波折,也曾在刀尖上行走,也曾在尘土里滚打,兼之天性,由此更加向往田园。”
“嗯。人人皆从其所好,勿以己之所欲强加于人,以己之所选强求于人。”
“谢你理解。”
“将来有一日,我卸下征衣去找你,我们在灯下对弈,在水边垂钓,可好?”
“好!”林汕春抬眼凝视对面,“请你相信,我虽在濮水之滨,倘若你有召,我必至!”
识人,往往靠直觉,靠眼缘。
陆飞羽,值得。
“恭敬不如从命,”陆飞羽也抬头,凝视直达眼底,“如有必要,我将不惜打扰!”
随即又大笑:“濮水之滨,不要忘了留一间茅舍与我!”
林汕春也笑:“好的!”
陆飞羽问:“这一局算和,怎样?”
“好的。”
“早点休息,明天就得赶路了。”
“好的,晚安。”
晚安?陆飞羽愣了一下。
这个词好新鲜。
不过词义浅显,用得甚妥,于是也回祝:“晚安。”
林汕春暗笑。
天都快亮了。
“天亮说晚安”,呵呵,陆兄你不懂的。
回到自己的客房,陆飞羽正想宽衣就寝,听到有人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六声两拍。
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客栈黄老板。
“番禺来人。”
黄老板说着,转身回房。
陆飞羽闪出门外,朝四周看一眼,跟在黄老板身后来到主人房。
房内,灯下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宽脸俊目,唇上八字胡,下巴飘髯须,自有一种儒雅风度。
陆飞羽行礼:“张老板。”
来人乃番禺君悦来客栈张老板。
张老板回礼,嗓音低沉:“陆使者,据可靠讯息,南越王病情已经药石无医,只靠千年人参吊着,最多能撑半个月。”
这个消息在陆飞羽意料之中。
当代南越王沉疴卧席已经大半年,且病情日渐严重。
当然,陆飞羽关心的并非这个,他问:“到时候,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吧?”
“登基不成问题,毕竟遗诏摆在那里。只是南越王除了将三王子送到长安当宿卫外,从来没有到长安朝见天子,归附诚意不足,以致两国关系未能进一步发展。丞相吕嘉屡次与大汉使团产生摩擦,一旦山陵崩塌,两国关系可能会迅速恶化。”
“孙大人意下如何?”
孙大人,指尚书丞孙伯荃,汉在南越王廷渗透的职位最高的朝官。
历代南越王都严防大汉渗透,除了跟着武王起事的开国元勋,其余中原人坚决不任用。
孙伯荃是个例外。
孙伯荃父亲是武王堂姐的儿子,二十年前带妻儿来南越投奔亲戚,任兰台书吏,不入流的小吏。
孙伯荃来南越时年方七岁,他少年早慧,很快在各种场合大放异彩,深得太后欣赏,也渐渐获得南越王信任,从尚书台书吏做到如今的尚书丞。
大汉渗透到南越王廷的人才当中,他官位最高,与王室关系最密切,消息最灵通。
因此陆飞羽才特别问“孙大人意下如何”。
“这些就是孙大人的原话,特地让我前来转告。”
陆飞羽沉吟起来。
黄老板在一边说:“孙大人是否过虑?太子赵兴有大汉血统,又在长安长大;其母樛后更是长安人,一直偏向长安。太子登基之后,两国关系只会更好。”
“非也。”张老板摇头,“南越丞相吕嘉是三朝老臣,实控朝政;他弟弟吕正掌握南越军权。吕嘉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太子年方十二,正是容易被人左右的年龄,估计很容易被吕嘉威逼利诱。樛后归附大汉意志坚定,但是她根基浅薄,没有什么权力,估计很难说服太子。”
“有道理。”陆飞羽说,“你和孙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和孙大人一致认为,朝廷宜提前准备使团,一旦新王登基,使团当即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番禺,一为展示国威,二为充实我方力量,三为促使新王母子向大汉靠拢。”
“建议甚好!我这就传书长安,建议朝廷立即成立使团,且尽快赶到阳山岭驻扎,随时准备进入南越境内。”
“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回到自己客房,陆飞羽在灯下静坐。
直到灯芯须剪,他才站起身,展纸,磨墨,奋笔直书。
几次抬头之后,当前南越局势,以及立即成立使团、且使团尽快赶到阳山岭等建议,都写进信里。
停笔沉吟片刻,他重又落墨:“关于使团成员,臣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又是停笔,须臾过后,一行字跃然纸上:“臣建议,谏大夫安国少季任使团正使。”
将信写毕,用蜡密封,陆飞羽打开房门,轻唤一声:“来人!”
檐上掠下一道淡影:“到。”
“将此信送到阳山关,再飞鸽传书传回长安。”
“遵命!”
淡影掠过屋脊,转眼不见。
陆飞羽将门扇关上,见天边露出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