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师爷！叶师爷！”一阵急促的叫喊声从院墙外响起，打破了午后小院的宁静。
叶裳一个激灵，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几乎扭到老腰。
声音尖且细，叶裳一听便知道，魏仁来了。
魏公公大名魏仁，不是公公，是川仁县衙的捕头。
至于为什么叫魏公公，自然是因为他的嗓音，分明是帝京伺候天家的那批人才有的。
谁想他居然是天生的？
叶裳的脑子里浮现出魏仁的两个特征：声细、脸大。
果然，院门被一把推开，当先钻进来的，是一张惊人的脸。
说面如满月，那是不把魏仁放在眼里。
那脸简直有脚盆大小，中间是个硕大的酒糟鼻，鼻子两侧都是深深浅浅的麻子，麻子上面是一对细长的三角眼。
见叶裳施施然地躺在躺椅上，魏仁的三角眼抽了抽。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叶裳近前，扯开嗓子叫道：“不好了，叶师爷！”
“什么事？”叶裳白了他一眼，慢慢地坐起身。
“死了！叶师爷！”魏仁顿了顿又道，“叶师爷，死了！”
叶裳觉得他是故意的，径直站了起来，怒道：“叶师爷还没死，但你再嚎下去，就要被你嚎死了！”
魏仁咳嗽两声，干笑道：“不，不是，是老胡死了！”
老胡？叶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老胡是县衙唯一的仵作，好像还是县太爷的远房亲戚。年纪刚四十出头，许是常年跟尸体打交道显老，看上去都像六十开外了，所以人人称他老胡。
“弟兄们昨日在东河发现了一具女尸，找老胡不见人，还以为休沐了。”魏仁见叶裳不说话，自顾自地说着原委,“今日还不见他来，便有人上他家去找他了。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腐臭味，踹开门进去，老胡就直直地躺在床板上，死了应该有几日了……”
“几日？”叶裳忽然问道。
“两三日？”魏仁讪讪一笑：“许是三四日？最后一个见到老胡的，已是在五日前了……”
叶裳斜睨了他一眼。径自跨出了院门。
午后日光正毒，照在青石巷道上，蒸起一片雾气。
魏仁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嘴里絮絮叨叨：“叶师爷，您说这老胡平日里看着硬朗，怎么说没就没了？莫不是阎王爷嫌他手底下冤魂太多，直接勾了去？”
叶裳脚步未停，只冷冷丢下一句：“生死有命，只看他是不是被改了命。”
老胡家位于城西柳叶巷，巷子尽头一棵歪脖子槐树遮了半边天光，背阳的树皮上爬满暗绿苔藓，枝桠间悬着几串褪色的符纸，随风轻晃。
魏仁撩起皂色公服下摆，气喘吁吁地指着树下一处低矮瓦房："就是那间。"
叶裳在门口站定，眯眼打量这栋孤零零的宅子。院墙不过半人高，歪斜的竹篱笆上缠着枯死的丝瓜藤，墙角堆着几口豁了边的腌菜缸。若非门楣上歪歪扭扭贴着新着墨的"出入平安"，倒像是荒废多年的鬼宅。
"老胡好歹是吃官粮的，怎的住这般寒酸？"魏仁边嘀咕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叶裳用衣袖掩住口鼻，目光却陡然锐利——门槛内侧积着层薄灰，却有几道凌乱的拖痕，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足迹。
"叶师爷，来这里！"魏仁的呼声从里间传来。叶裳疾步跨入厢房，只见老胡仰面躺在硬板床上，双手紧攥胸前衣襟，指甲缝里渗着血丝，面色青紫如茄，唇角却诡异地微微上扬，仿佛临终前在笑。
魏仁掀开麻布的刹那，数只绿头苍蝇嗡地窜起，腐肉混杂着淡淡的艾草味直冲鼻腔。
尸体僵硬如石，叶裳随手抽了根筷子，挑开老胡的衣襟。筷子戳到胸腔时，叶裳的眉头骤然紧锁——尸体早已僵硬，但胸腔的皮下却似塞满浸水的棉絮，触之绵软。
"弟兄们初步看了下，没发现外伤……"魏仁捏着鼻子凑近细看，边看边问道：“当真没有伤口？”
日光正盛，叶裳接着窗口投进来的光，用筷子自上而下地拨弄。
天气炎热，老胡的尸体已开始腐烂，看了一遍，确实不见明显伤口。
窗外忽起刮起一阵风，床头的艾草灰簌簌飘落。
叶裳的后颈陡然发凉，他分明记得老胡前日还来衙门呈过验尸格目，怎会已死三四日？正欲开口，却见魏仁踉跄后退，火折子"啪"地掉在青砖地上。
"师、师爷……"大脸捕头的脸收缩成了一团，他指着尸体的指尖，声音发颤："方才……他的小指是不是抽动了一下？"
叶裳叱道：“胡说！”转身退出了厢房，魏仁赶忙跟上。
二人退到堂屋，堂屋里摆着张瘸腿方桌，缺角的粗瓷碗里还凝着发黑的粥渍。
叶裳看着靠墙的木柜前。柜面上散落着几枚铜钱与半截蜡烛，他伸手轻轻一推，木柜竟悄无声息地滑开半尺，露出墙上一方暗格，内里凌乱地放着几册没有封皮的书。
叶裳随便翻了翻，都是人体穴位的，有图有文，其中一册的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紫苏叶，叶脉上凝着几点蜡油。
魏仁凑过来，抹着汗道："这是些什么书？"
"五日前……"叶裳并不答他，转而问道，"你说最后见到老胡是五日前？那日他是不是接了东河女尸的案子？"
魏仁一拍大腿："正是！那女尸也怪得很，浑身无伤却十指蜷曲，老胡当时盯着尸体看了半晌，嘴里念叨什么'子午流注'……"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年轻捕快张牧跌跌撞撞冲进来，帽子都跑歪了："头儿！西门又发现两具尸体！"
魏仁尚未答话，叶裳就霍然起身，书页间的紫苏叶被起身的风卷起，飘飘荡荡落进腌菜缸里。浑浊的水面漾起波纹，莫名的影在窗口射进来的日光下明明灭灭。
两具新尸横斜在西门的大槐树下。
守在边上的捕快苏阳见叶裳他们过来，忙迎上去见礼，口中说着：“叶师爷，头儿，就是这两具，说是原先就在这槐树上，所以来来往往也没人发现。接近正午时分，它们从树上掉了下来，才被人发现报到衙里。”
“查明身份了吗？”
“知道死因吗？”
叶裳和魏仁同时开口问道。
苏阳看看叶裳，又看看魏仁，讪讪地摇了摇头。
叶裳暗叹一口气，蹲身细察，瞳孔骤然紧缩——这两人面容青紫，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竟与老胡一模一样。
张牧突然指着槐树惊叫："树皮上有字！"
焦黑的树皮上刻着歪扭字迹，像是用金针生生刺出来的。叶裳走近细辨，竟是四行偈语：
子时血海沸
午时膻中焦
待到阴阳错
心脉自断绞
叶裳面色铁青，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四周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东河的女尸案还未了结，这里又添了两具新尸，难免人心不稳。
叶裳略一思忖，挥手道：“先带回去。”
魏仁交代了两句，跟着叶裳出了人群。
县衙书房内，烛泪堆了半尺高。叶裳将四具尸体的验状并排铺开，墨迹未干的"气逆症"三字力透纸背。窗外淅沥下起雨来，魏仁盯着案头跳动的灯焰，忽然道："叶师爷还记得那'子午流注'？"
见叶裳挑眉，大脸捕头压低声音："我刚想了想树上的字，又想起老胡那时说的话……"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子午流注”这四个字，"关键，好像就在这四个字里……"
雨点噼啪打在窗纸上，恍惚间似有铜壶滴漏声混入雨幕。叶裳猛地推开窗棂，夜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
“当务之急是查明他们真正的死因。”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喃喃道：“老胡偏偏在这个时候也死了……”
沉吟半晌，他猛地回头，看着魏仁道："明日张榜，重金聘仵作！"
"可县令大人后日才回……"魏仁话音未落，便被叶裳凌厉的眼风截住。
"就是要在大人回来之前，断出些眉目。"叶裳扯过宣纸挥毫泼墨，亲自写了一则告示。
雨越下越大，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开来，像极了尸体上蔓延的青紫纹路。
更漏声声，子时三刻的梆子穿透雨幕，惊飞了檐下一群寒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