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出发（四）
熬更守夜难免使人困顿，好在几碗热酒灌下肚去，精神略振。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卫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道：“老坤，万万料不到像你这般的吝啬鬼，也肯花血本去‘连玉堂’购买玉器！”说着他便伸手去摸老坤胸前的白玉锁头，满脸都是艳羡之色。
老坤笑道：“嘿嘿，老子平时舍不得花银子，也是为了攒几个钱去连玉堂买件像样的东西，借此抬高自己身份！自从买了这块玉锁，嘿嘿，‘亭芳楼’的老鸨龟奴不但对我殷勤了许多，就连那些姑娘们也开始真心实意的待我了！”
那肥头大耳的侍卫替老坤碗里斟满了酒，大声笑道：“这到不假，亭芳楼款待的都是穿金戴银的富商豪客，向我们这种人，若非身有官职，又怎会被他们看在眼里；但你老坤就不同了，如今不但衣着光鲜，身上还有连玉堂的玉器，这不仅照顾了他们生意，还给了他们脸面，你真心诚意对待他们，那些姑娘们自然也会真心真意的服侍你！”
老坤向来爱听奉承，这几句恰好让他欢喜到心坎里去了。他已经喝了几大碗酒，眼下微有醉意，心中也不禁深以为然，摇头晃脑，脸上带笑，欣然道：“好说，好说！金胖子这话讲得半点也不假！”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另一个年纪较大，满脸花白络腮胡子的老汉，则一脸不以为然，冷笑道：“我看你们是被窑子里的妖精迷 昏了头！正所谓妓 女千颗心，都以为她们真心相待，其实那只是piao客们千百年来的痴心妄想！若是真心诚意又何必花钱来买？只要你是个男人，又在亭芳楼玩乐，姑娘们对着你总是时刻都在笑的。”
老坤悠然道：“她们肯笑，总是觉得心中愉快！”
络腮老汉摆了摆手，道：“一个女人当了妓 女，还有什么值得愉快的？在那种地方，金钱已和情感相连，甚至代替了情感；而情感，则掩盖在笑中，无论她们喜怒哀乐，都会以不同的笑貌展现。只要客人穿得华贵，出手大方，姑娘们的笑容就越甜，做什么事都顺着你的意；譬如三流饭馆的厨子，客人若想甜、便多加点糖，若想咸、就多撒些盐，压根儿便谈不上自己的心意。”老坤虽想辩驳，但一时为之语塞，听落也觉得言之有理，只是自己心底总不太愿意承认。
金胖子接口道：“难道她们就没有真心诚意的时候？”
络腮老汉道：“有，但并不是在亭芳楼那种地方。”
“在哪里？”
“在庙里。”
“哪间庙？”
“任何一间！只要庙里供着神像，他们便会付出真情。神像虽然没有锦衣华服，也没有金银财宝，更算不上是人，但那些姑娘却肯将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捐给祂们当香火！”
老坤向来吝啬，又不信鬼神，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送到了庙里，心中未免替她们难受，不停摇头叹气：“可惜，可惜，这又是何苦呢！”
络腮老汉喝了口酒，淡淡道：“因为她们也是人，心中还有一点廉耻与良知，也盼着总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地方；为了保存仅有的这些东西，姑娘们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庙里。妓 女这个行当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况且她们时常累得别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心中积存了许多罪孽，若不时时去庙里倾诉一番，捐赠香火、积攒功德，或许她们早已无法每日从容自若的对客人保持欢笑。”
金胖子道：“这么看来，那些姑娘也并非无情？”
络腮老汉道：“不错，真正无情的乃是那些piao客！”
“哦？”
“当他们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情。”
在座诸人，大多都是piao客，这话听在心中立然不大受用，就连络腮老汉自己也曾当过piao客，可是自从他卸下这副担子以后，不但变得怨恨妓 女，对piao客们那是更加的讨厌。大伙因他年迈，又是班头的身份，故而加以容让，既知道他有这种毛病，自然不好与他计较。
金胖子摸了摸鼻子，干笑着道：“嘿嘿……造因得果，那也是各有各的报应……亭芳楼每日门庭若市，piao客中被累得倾家荡产的，实是大有人在。想来姑娘们平日为了积善积德，定然花去了不少钱财。”
“可惜，可惜。实在可惜之极！老子平时勤勤恳恳，日夜忙碌，诸凡节俭才省下这么些银子，每个月也就去亭芳楼快活两回。她们却好，转手又将这白花花的银子浪掷在庙里，唉。”说完摇头叹气，满脸惋惜，就像这银子是他老坤亲自送到庙里去的一样。
络腮老汉冷笑道：“嘿嘿，这银子嘛，也跟婊 子一样！你待她越是真心真意，她越是对你冷冷冰冰、爱理不理，总要向那些糟蹋轻贱自己的人投怀送抱、大献殷勤。”络腮老汉起身拍了拍腿上的污雪，道：“我进去再取些酒肉过来，你们二人好好看着，别似秃子那般，醉得人事不知。”说罢便起身走入了一旁的门房。
待得络腮老汉进了门房，金胖子才摇头苦笑，说道：“秦大哥每回吃了酒，就跟妓 女们过不去，也不知他被亭芳楼中哪一位姑娘骗去了身家。” 说着伸手拍了拍一旁昏睡的秃子，喊道：“来来来，起来，我们再猜两手。”
这里是秦家堡最重要的一道门岗，能被派来这里看门，说明都是堡中的好手，要么武功不低，要么见识不凡。虽然苦点，但终究受人重视，饷酬也丰。所以他们自觉高人一等，陶醉于眼前的安闲自在。如果没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或许一生就会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
任何地方都有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这些人虽也算身在江湖，但每天口中谈论最多的事情，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他们活着仿佛是为了让别人更有存在的价值；这些人纵然心中知道，也不会太介怀，因为他们由此而得到了快乐。那些被他们时常谈论的人，或许很难像他们这样快乐，人只要有了名气，烦恼也会悄然而至；那些人纵然知道也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们由此而得到了荣耀和权力。不过人一旦到了高处，眼睛就要被云雾所障，荣耀和麻烦似乎已经难以辨清——
今夜守门的班头是秦虹，他是秦家堡中最年长的卫兵，虽然早就到了该退役的年纪，但是秦虹做这守门的差事也有大半辈子了，长久下来已习以为常，突然让他退下去，反使秦虹周身都不自在，每天闲居无事，只顾来往赌场与风月场所，不过两月，家中所积攒的银钱，便快被他花光用光。秦虹终日愁眉锁眼，不但相好的妓 女对他翻脸无情，连家中老妻也每日哭闹不休；他自知长此以往必然不妥，索性又谋回那守门的差事来做，每月发饷出粮，日子好歹也算有个寄托。
今夜本该是班头老王当值，但早晨他吃多了酒，后来醉得不省人事，故而秦虹为他替一天工。寒夜寂寂，风雪呼呼，秦虹正在门房里煮酒，炉子旁还放着一桌菜和刚烤好的几条鱼。只听他口中一边哼着那亭芳楼中姐儿们惯唱的小调，两只手一边不断在火炉上来回翻转取暖；心中正自陶醉，突闻门外一声大喝“什么人！”
秦虹佝偻的身形微微一颤，急忙起身出门。只见门外两个同僚双手紧握着长棍，同时指向了不远处生起的一堆火。
火是那些贫民刚点燃的，但第一个过来烤火的人却不是他们。火堆上方这双手虽然已被冻得僵硬，但仍可看出每一根手指都充满着力量，这个人不但有力量，而且有身份；他左手中指上带着一只白玉戒子，这是连玉堂新制的珍品，不但做工精巧，而且稀少，这种品质的白玉在秦家堡乃是极为难得之物，制成的饰品总共只有五件，能买得起并拥有它们的人，身份定然大不一般。
这人慢慢将手上那只白玉戒子除下，递给了对面一个独眼汉子，笑道：“谢谢你，若不是你急时升起了火，我这双手说不好就要冻伤了。”这独眼汉子不仅刚升好火，他还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正准备坐在草上烤火，却不知由何处冲出来一个华服少年。他眼下望着少年递来的戒子，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那独眼汉子定了定神，缓缓接过戒子，满脸难以自信的望着眼前这个人，愕然道：“公……公子真的要将这枚……这枚戒子送给小人么？”
“你保护了我的手，我自然要报答你，这戒子虽然比不上我的手，但到了你手上却能保住你的命。若你还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收下，若是觉得太过贵重，怕我日后反悔，不妨赶紧将它换成银子与大家分了，这样你不仅保住了大家的命，从此大家也会保住你的命。我日后就算后悔也不好意思再找你要回来。”这人说完便伸手将独眼汉子推开，坐到了他刚铺好的稻草上，脱下头上皮帽，神色自若的烤起火来，全未理会远处守卫的叱喝。
秦虹定睛凝视远处那个华服少年，向身边二人摆了摆手，笑道：“无需惊慌，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少堡主。”
金胖子闻言一惊，迟疑片刻，摇了摇头，笑道：“秦大哥莫不是多喝了几碗酒，有些醉了，才看走了眼？少堡主又怎会与这些花子混在一起！”
老坤摇头道：“这回却是秦老大说对了，对此我也早有耳闻，少堡主虽然身份高贵，但行事任性有违常理。如今也不顾全堡主的脸面，竟与这些穷花子混在一起玩乐。堡中的公子哥儿自是知道他有这种习性，但丝毫不敢违拗他，只好渐渐不再与他来往，以免被他牵连，失了自家颜面。”
金胖子一脸惊讶，显然从未听闻此事，说道：“如此说便真的是少堡主了！他若不是脑筋不好，便是与堡主过不去，这可太也令人难以置信，当真是颜面扫地，颜面扫地！”
“尽管在这么冷的夜里，他也不忘过来救济这些贫民；一个人若是心肠太热，免不了会时常做些丢人现眼的事。”秃子此时已全然清醒了过来，他虽然在说话，手上也不忘记倒酒，话还没说完便又饮下了三大碗。他擦了擦嘴，续道：“当初因为这酒，累得老子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若不是少堡主——”金胖子突然抢过秃子手上的酒壶，骂道：“他娘的！这酒全被你喝光了，我们还喝个屁！长夜漫漫，总不能光在这里吹风吧！去去去，你也喝得够了，快滚进去烧酒，再端几盘菜出来。
这时远处那些贫民忽然一窝蜂的撤离了此地，只留下那少年独自在那烤火。过了片刻，少年慢慢用雪将火堆弄熄，起身向秦虹等守卫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