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最后一天。
在这一年中最冷的一天,金刚趴在室外,身下一条毛毯早已冻得硬邦邦。
作为一条习惯于独守空房的狗,它不会让自己被饿死,可懂得怎样活,不代表一定懂得为了什么而活。
冷风中,两条鼻涕流了下来,它猛地吸回去,又打个寒颤,抖了一抖。
这时,一双邪恶的大手从后把住它两条前腿,整只狗不受控制地向上位移。
“脑子冻傻了?真是可惜。”
是主人的声音!金刚摇头晃脑,哈着气四处张望,却找不着人影。
“我想要的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狗,你这样我会失去兴趣的。”
金刚辨认出了声音源头,挣扎着调转过身体,如愿看见了主人近在咫尺的阴沉笑脸。
忽地,两条鼻涕又流了出来,金刚的狗脸开始变得扭曲,不好!它猛一侧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顺带将两条滑稽的鼻涕甩飞到了雪地里。
“脑子没坏,还算不错。”秦倦赞了一声,抱小孩似的将金刚搂进怀里。
“它这是怎么了?跑到外面找罪受。”林暮靠在门边喝着热咖啡。
秦倦耸肩:“谁知道呢,没准觉得我在和你冷战吧,你没听说过狗是最会看气氛的动物吗。”
“那又关它什么事?”
“哼,林小姐真是没有心,它当然是担心我啊,不想看见主人被人欺负、作为忠犬又无能为力的样子。”秦倦为自家爱犬辩白。
“那你们还真是齐心。”林暮叹气。
秦倦抱着狗转过身:“不是让你好好休息的嘛?舟车劳顿,身体吃得消?”
“回来路上都是你开车,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林暮不答反问。
“习惯了。”
金刚在怀里又打了个喷嚏,秦倦抬脚往屋内走去。
与寒冷的室外截然不同,任何人只要踏入这座大厅,都会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像是真的在寒冬腊月,行走在清风逸乐的草地上。
前段时间,也就是在她们赶赴公主邀约期间,新闻里,由于被洋流引发的全球性气候异常波及,秦倦在遥远的海外打了一通电话。
而就在昨天,林暮跟着秦倦回家后,便结结实实被某人口中的“小装修”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整间大厅改头换面,唯一熟悉的,可能只有怏怏缩在角落里的那只长大了不少的寻回犬。
可林暮身旁一路噙着笑的秦倦却罕见的发了火,原因是那些被她叫来的——某领域专业人员仍在做着收尾工作。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糟糕的工作效率!最可恶的是!让她的惊喜计划狠狠泡了汤!真是最差的一届!
林暮只见她气冲冲地随手拉了个椅子坐下,大厅中央领头的那位西装墨镜男便汗流浃背快步跑到金刚身边,捞过它就是一段百米冲刺,接着立在秦倦面前昂头报告:“B……Baby!原有任务进度,完成度100%;现有附加任务进度,完成度73%;预计完成时间,三小时零七分。”
“呵呵呵,”秦倦气笑了,“我让你装的是什么?!我现在看见的又是什么?!一台应对寒潮的小装置,你给我家都拆了?!还有,你为什么要抱我的狗?嗯?我问问你,你抱我的狗是要干嘛?当盾牌嘛?!”
男人闻言,非但没有惧色,神情反而多了几分骄傲,瞟了两眼状况外的林暮,又向秦倦暧昧地挤挤眼,大声道:“此为最新研究成果!应用时间,四十二天前;测试工序,六轮;实际投入使用数量,二十台;故障率,0.017%;改造率,10%,也就是两台,其中一台就是您这台哦,是定制化的哦~”男人摸摸怀里的狗头,含笑将它推给秦倦,“报告完毕!请指示!”
秦倦撑着额头,像是大病一场后睁开眼,一只无辜的狗头直愣愣地凑在跟前和她大眼瞪小眼。她心平气和地接过金刚,懒得开口,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派人送自己去咖啡馆,顺带将身边无助的林暮拉上一起……
这段插曲向林暮展现了作为秦倦的这个女人,背后为人所不知的某些真实与科幻,或仅仅是片段和色彩。
当然,具体情况,林暮一无所知。只是在一夜之间,她像是被抛到外星,或者完全就是原始人踏出荒原,钢铁荆棘第一次映入她的眼。
只有此时手里捧着的热咖啡,它熟悉的口味,才让自己能够碰触到旧日快要溜走的尾羽。
秦倦没事人一样侧躺在沙发上看说明书,不是电视上那种厚如砖块的大部头,仅仅两三页小册子,被某工作人员图省事夹在一本恶趣味的杂志里,但秦倦见怪不怪了。
林暮坐在沙发下侧,逗狗玩。
“全是废话!那帮除了埋头研究黑科技之外,连饭都不会好好吃的夯货!”秦倦将小册子揉成团,往沙发背后一甩,同时面无表情喊了一声,“纯净的光,扫清污秽吧……”
林暮眼睁睁看着背后的墙壁裂开了一道口子,以极快的速度,组成那道裂口的物质碎裂重组,变成了一具散发着浓浓萌货气息的机器人,那胖胖的机械手臂准确抓住秦倦丢出的垃圾,接着……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林暮又看着墙壁恢复如初,光滑到没有丝毫作案痕迹。
“那东西,很好吃吗?”林暮缓缓开口。
“你脑子也坏了?!那是东西吗?不是,吃那东西的是东西吗?那就是坨废铁!”秦倦还在生气,狠狠迁怒她。“真是反智,直接发我指令码不行吗?非得设计那些狗见摇的脑瘫口令,还得我一条条去改,真是闲的!”
“纯净的光,扫清污秽吧。”
鸦雀无声。
“你?”秦倦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好看但不失滑稽的角度,抬脚踹了踹她。
“为什么没反应?”林暮不解。
“我改了,你还想要什么反应?”秦倦无语。
“可你什么也没做啊?怎么改的?这么快。”
“你猜啊。”
“该不会是,想想就行?”林暮不敢猜,“这已经不是科幻了,成奇幻了吧?”
“该说是你想太多还是想太少呢,放心,仍旧在科学能够理解的范围内,简单来说,我只是提前录入了一段我的脑电波,以供解析与重构,现在我的思维就是这套系统的操作页面,一个擦亮的电火花就是一个迅捷的指令。”秦倦解释道。
“真神奇啊……”
林暮话音未落,在大厅正中央,一道全息投影亮出形貌来。
是正在接电话的楚云,好像正在某间办公室内,手边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林暮看看时间,正好上午八点整,她像她说的那样,保持了自己的习惯。
“什么事?简短说,在工作。”楚云的嗓音有些失真。
“我能看见你哦,医生。”秦倦愉悦地笑。
楚云的投影愣了片刻,随即脱口而出:“快分享给我权限。”
“呵,真迟钝,早就分享过去了啊,不然你以为单向通道能坚持多久,这项产品能够成功应用的前提之一,是无条件保护各方隐私,相关源代码甚至已经删……”
“没时间听你长篇大论,什么事?”楚云在手机上操作了片刻,一道淡了很多的投影落在她办公桌前方,她能看见秦倦没长骨头般躺在沙发上,脚边另一道林暮的投影虚幻到几乎看不见,“嗨,一天不见啊,林暮。”她打了个招呼。
“嗯。”
“啧,真冷淡。”
无声无息地,投影消失了,秦倦挂了电话。
“……有病来我这儿治啊!”楚云愤恨地摔了手机。
……
“怎么样?神奇吗?刚刚其实是你给她打了电话,你触发了‘秦倦给楚云打电话’的指令,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不是吗?”秦倦的语气中多了些志得意满。
“嗯。”林暮没再多说,怕又无心触发了什么别的指令,但她摸狗的动作变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猜,你现在一定也很想要权限,对吗?或者说,你在眼馋?呵呵。”
“你愿意给我吗?”林暮扭头垂视对方。
“给不给的,先放一边,让我们聊点有意思的东西,呵呵呵,”秦倦笑得愈发愉悦,露出了几颗贝齿,“如果,假定,这是我写的一本小说,面对你此刻的要求,我会怎么处理?很有意思的一种思路是,当你问出‘你愿意给我吗’这句话时,我便已经偷偷将这句话当作一道隐藏指令,从而将权限让渡给了你,但是请注意,这道指令会有隐藏条件。你尽可以将它当作伏笔啊、包袱啊之类的东西,反正,它总会在恰当的、或不恰当的时机揭露出来、抖出来,以达到某种效果。当这时机恰当,你可以认为那是一部结构精巧的作品;可如果并不恰当,你也只能承认那就是一个业余作家写出来的。说句题外话,我就认识一个总爱玩这种小把戏的家伙。”
“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请畅所欲言。”秦倦总结道。
“实际上,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我想你也能看出来,在我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我自己说不清楚,但也许,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换句话说,这种变化是你乐见的,也是你一手造成的。秦倦,我总会有种感觉,你对我说的话、对我做的那些事,目的其实很单纯,”林暮顿住,“你想要教会我什么,你想看到我的改变,从你不时透露出的信息看,你很想让我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你敏锐地察觉到这简单的心愿就是我心底最真实的诉求,你早就看透了我,也许像你说的那样,远远比我想的要早……而这一切的动机,我是否可以认为,因为你对我有所亏欠呢?”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全部?没有保留?出自真心?”秦倦坐了起来,示意林暮靠近。
“我想我骗不了你。”林暮凑过去,双臂搂住爱人的细颈,轻轻拥住了这个已不算陌生的身体,感受着两颗心脏的跳动。
“那天晚上,你说,你爱我,是你说的吗,林暮?”秦倦追问。
“我说过。”林暮承认。
“我听着很开心,可你其实并不懂什么是爱,这让我很难过。”秦倦发出了一道指令,召唤来一个画风冷酷的机器人,戴着铁铸的厨师帽,两条精巧的机械臂各握着一柄明晃晃的日式菜刀,刀尖的朝向,是她们自己。
“你心中对于爱的定义,是无条件信任对方,你认为真正相爱的双方,永远不会互相伤害,如果违背,那就一定不是真爱,一定参杂了虚假。那么,此刻心连心的你我,被你深爱着的我,和在你心中,也许早就爱上你的我。你猜猜看,我会不会下达一刀捅穿自己的指令?可要想好哦,我可是有过自杀的前科,而且,”秦倦笑着凑到她耳边,“……不止一次哦,还记得悬崖边坠车的那次吗?你以为有人敢害我吗?不,他们没有那个胆子,但真相太过惊悚,我不愿意说。”
“好了,该你下注了,是跟我赌命,还是赌你强加给我的良心,赌你那满口不知所谓的爱?”
缩在沙发角的金刚尾巴疯狂挥动着,呜咽声死命压住不敢溢出声来。
一种灵魂上的疲惫感顷刻间蔓延过四肢百骸,林暮真的累了,她很想对秦倦说一句,我累了,我不侍奉了,我不想玩了,别再开玩笑了好吗?
但秦倦其实没有。
现在,洞穿我。秦倦的念头一闪。
“取消!取消!取消!取消!取消!取消!……”
林暮一通惨叫后,便当场哑然失色,她茫然无措地转目四顾,主厨机器人正缓慢地抽出那两柄带血的菜刀,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片刻后,依从指令,钻入到了墙壁中,墙上则留下了两抹刺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