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秋高气爽,仲商哥哥眼见三五日便要到那棠山地界,不若在此歇息歇息。”赵庭燕嫌骑马久了屁股痛,便时常会替那小厮赶车。只见她撩起帘子,回头含笑对在车中闭目静坐的骆嵩说道。
骆嵩睁眼瞧见已置身一处山头,是时已夕阳西照,入眼便是嫣红漫山。凉风习习,直吹的那满目红枫摇曳,鼻息里也尽是日落时分方能蒸腾而出的泥土芬芳。恍若为天帝奏曲的乾闼婆,在此留下一曲即便离去,如今残下余韵便是那红日映照下的落霞与丹枫,还有拂面的凉风与在鼻腔中打旋的芬芳。
此刻骆嵩竟有些痴了,不觉移至车外,眺望远方,兀自吟道:
霞烧晚枫千秋景,登台一眺忘烦忧。
扰人华梦辞仙阙,自做人间逍遥侯。
吟罢叹道:“原这便是人间。”霎时骆嵩心内大半年来的郁气顿散。饶是这些时日的变故让骆嵩恍若隔世,却如何也敌不过天地间那番绝色。
“我们本就在人间啊,难不成还在天上?”骆嵩身旁的少女朝着无人的群山大喊道,“爹,你可要和娘在天上好好看着女儿,你常说娘没眼力嫁给了你这没用的人,女儿定能瞧上个有用的人过上一世。”
骆嵩被赵庭燕叫回了神,转头见她眼中噙着泪,却又笑得那么开朗,原本心头的最后一丝阴云似也散了去,便说笑道:“你这小家雀,好似能使魔法一般,莫不真是精怪所化。”
“初见你时,以为你和其他那些人一样,我又好些面子,方才那般蛮横。实则我本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不知为何爹爹当着你的面越说,我便越是生气。”赵庭燕转过脸来,低下眉眼,真如精灵一般,让人喜爱却又不敢触碰,只想细心呵护。
骆嵩看着眼前的少女,开口轻声道:“那夜见你站在家仆尸身间时,我便知晓你是个至情率真的好女子。日后若有看上的好人家,我来替你去说。”
“那怕是用不上你了。”忽地赵庭燕变了脸色,将头扭至一边,口中凶巴巴说道:“你可知晓我那跋扈的名声是哪里来的吗?便是那些登门的京中纨绔子被我用剑赶走后咽不下那口气,又不敢得罪姐姐,只得私下里搞些小手段。有此名声在外,你便是上门千般好话人家也不敢娶我进门的。”
同行近半年时光,骆嵩怎能不知赵庭燕心思。此心已付卫萤,可赵庭燕遭逢剧变,也不敢提卫萤之事,但说去棠山学武,其余事情只得装憨。现下本欲再宽慰赵庭燕两句,但渐觉双腿不支,刺痛阵阵,只得缓步向车内挪去。
“骆公子,你这双腿将能下地,还望保重。”原在一旁站立不语的小厮忙扶着骆嵩移至车边坐下。赵庭燕闻声忙赶至骆嵩身边,蹲下想看看骆嵩的腿,旋即想到那日为救自己骆嵩双腿的样子,眼里又满是泪花。
“你这小家雀,平日里无事时风风火火,遇见事了却又总哭。若直这样下去,日后夫家婆婆定然要说你的。”骆嵩拂袖擦去额上的细密汗珠,又伸手摸摸赵庭燕的头,打趣道。
“若能嫁于你,便是天天被婆婆骂我也是能忍的。”赵庭燕蹲在地上小声言语,却也被骆嵩听在耳中,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装聋作哑,心中自安慰道:这丫头尚幼,又未经事,性子未定,现下只当我做恩人。日后遇着如意郎君自然一下便将我给忘了。
“日头将落,速寻住处吧。”骆嵩开口打破沉寂,赵庭燕缓缓起身牵起飞云向前去了。
骆嵩上车望着前头一袭白衣的赵庭燕,兀自小声言语道:“望卿莫错付真心才好。”
不想这话被小厮听了去,便笑着开口道:“公子才莫要辜负赵小姐一片真心才是。”
“胡话,其中原委你又知晓几分,莫要叫公子我将你打成猪头。”骆嵩抬手作势要打,小厮忙缩头赶车去了。
行约半个时辰,天已渐暗。转过山头,赵庭燕遥见前方似是一处佛寺,总算是放下心来。不用在漆黑又多蛇虫的山林露宿,虽说骆嵩总是让她睡在车里,可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
待一行人至寺前,天已黑透,却见一不过十岁的小沙弥提着灯站于路口,似是等人。
赵庭燕上前躬身问讯,再道:“这位小师父,可是在等人?我三人路过此地,现下天黑无处歇息,请问贵刹今夜可方便留宿?”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便是小僧所等贵客,还请随我来。”小沙弥掌灯引路,三人得到寺前。
车马歇在寺前的空地,骆嵩取了双拐杖,一同行至寺门,就着微弱灯光勉强看清门匾。
“原此处就是栖霞寺,那此山便是栖霞山了?怨不得这漫山的红叶。”骆嵩初来乍到,没想这名寺古刹居然藏于此处。
“诚如施主所言。”小沙弥微笑答道。
正此时骆嵩听身旁赵庭燕腹中咕咕作响,赵庭燕一下就红了脸。骆嵩即便开口问道:“在下冒昧,可否向贵寺求一餐斋饭。”
“敝寺过午便无开斋堂的规矩,不过知晓贵客登门,便在客堂边的侧房为客备了些午间过堂剩下的清粥小菜,施主若不嫌可用上两口。”说话间,小沙弥循路将三人带至客堂。
骆嵩三人一入客堂,便见客堂正中供着一尊约二尺高的观音大士木雕圣像,圣像两侧竖着用得已泛红发亮的竹制香板,一块上刻着知客,一块上刻着僧值。再一旁站着一位约莫四十左右的僧人,神色沉寂,身上灰色僧袍洗得发了白,显是穿了好些年头。房中的桌椅器具也尽是些有年头的老旧木器,有一些怕是卯榫得都逗不上,就箍上铁皮凑合用了。
“在下敝寺知客,法名了尘,三位施主入堂还请先拜大士。”这位名唤了尘的僧人,说话很平和,可又似有法力一般容不得人拒绝。待三人拜过,了尘便将三人引至侧室用膳。此时三人心中皆有疑惑,这寺中是如何知晓他们会来的。
“三位施主若有疑问,但用完膳,见得住持自会明了。”了尘似是能看透他们所想一般犹自说道。
“左右这名寺古刹内也不会有凶徒,且放心就是。”赵庭燕低头小声说道,骆嵩默默点头,先动起了筷子。待用完斋饭,了尘带三人出了侧房,于客堂一侧摆了桌椅处落座,沏了三杯茶言道:“三位稍坐,贫僧这便去请住持。”
茶尚未入口,了尘便扶着一老僧前来,骆嵩三人起身。只见这老僧,须眉皆白,目力似很不济故而要人搀扶,面上只见得慈善悲悯。再在观其身姿,步态沉稳,腰板笔直,体力当是康健。刚一入客堂,便开口道:“三位檀越远道而来,敝寺无甚可招待之物,还望海涵。”
“长老客气,当是我三人夜来扰到寺中师父清修了。”骆嵩说道。
“贫衲法照,三位且坐。”老和尚由了尘搀扶也在骆嵩对面坐下。
“原是法照大师,骆嵩失敬了。”
“大师可当不得,只唤法师,和尚皆可。”法照老和尚笑道:“贫衲才德远称不得大师的。”
“法师是如何知晓我们要来的?”赵庭燕心直口快便直问了出来。
“哈哈,自是有人报信。”老和尚笑容不减,“三位先饮一口我们寺里自种的粗茶,泡久怕是要更苦涩了。”
赵庭燕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旋即问道:“是谁?”
“施主当真性急,报信者自是赵施主最亲近之人。”法照老和尚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莫不是姐姐来此了?”赵庭燕一下站了起来,想已有近一年未见到姐姐了。
“珍妃若是亲至,寺中还有这般宁静?自是珍妃暗派已护送一路的护卫先至知会了贫衲。”
“珍妃还有心思派人护送我等,想珍妃现下当无恙。”骆嵩看了眼有些焦急的赵庭燕,顺口说道。
“骆施主所说正是,恰那护卫要老僧传个话,说珍妃娘娘虽初闻赵大人骤逝,心中悲恸,腹中胎儿险些出了问题。所幸宫中尚有三枚保胎神药,保住了孩子。待胎像安稳大约立秋后便已至乌山,圣人业已出宫同行。”法照老和尚缓缓向着赵庭燕言道,而那浑浊的双眼却似在看着骆嵩。
“哎,世间怕是又要多事了。”骆嵩似是没来由地说了句。
“好事还是坏事?”那小厮插嘴问道。
“若是好事,我又何须叹气?”骆嵩此时竟羡慕起这不学无术的天真少年。
“骆施主,究竟世上事如何分辨好事坏事?”法照老和尚问道。
“顺天道,顺律法,顺民心;益社稷,益正法,益民生。那便是好事,逆之则咎。”骆嵩也不知如何忽地言语中便多出几分浩然之气。
“天道不仁,律法不仁,社稷不仁,逆者得罪,罪者受刑,于罪者是好是坏。”法照老和尚仍向下问去。
“于罪者言自非好事,可受者却教世人何当行,何不当行,这便是以身作教,当是好事。”骆嵩答之自若。
“若顺律,误罪已死之人是好是坏?于那被构陷忠良是好是坏?且不言远,骆施主数月前所见之事,是顺天道或是逆天道,若说是逆,那天何不降罚。若顺,良人当遭横祸,匪人当自在矣?”
“这……”骆嵩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