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斥道，忽而身子好一阵晃荡，又止不住好一阵咳，慌得林洁莉和罗剑卿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这才明白方才一战她爹场面上是占了上风，但毕竟上了年岁，又失了两升血在前，要接下蛮鬼这一百来脚谈何容易？想到此，林洁莉心里不由为平日所为生出愧意。
再说华锦年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又挎着酒壶，晃荡着腿儿，骑着“闪电驹”像往常一般行走在大青山的道儿上，拐过一个山脚，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个红衣女子的背影，便扯嗓子问道，
“小嫂子，天也不早了，既然同路咱搭个伴可好？”
那女子一回头，可把他惊出一身汗来，哪是什么小嫂子，原来是他娘。
“老娘辛辛苦苦把你生出来养这么大，你倒好，自己要跑出来学医术，结果屁都没学成，酒也喝了，姑娘也耍了，就想这么随老娘去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快滚！”
他娘一声断喝，吓得华锦年跌下马来，眼一睁，就见自己躺在暖和和的厢房里，房中器具上刻着“玉棠医馆”的字样。
“我说娘哎，你带我走倒好，作啥偏偏把我留在这没趣儿的地方。”
华锦年心里叹道，只恨自己昨夜里怎么没死成，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地方，印象里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老舅唯一爱做的就是成天板着张臭脸训人。
这时他忽然听见屋外一串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疑惑间便摸了张毛毯裹住身子，下床摸出门外，却不知何时自己胸前连了一根长长的胶管，扎进皮肉里，行动起来好不方便。
刚一出房门，便见着林老爷拉着脸，背着手迎面走来，背后跟着林夫人、林洁莉、罗剑卿一干人等，华锦年一时手足无措，正要施礼，林老爷却理也不理，背过脸从他身旁快步走过，留下他一人呆楞原地，还是林夫人吩咐下人几句，叫好生照料华锦年。继而就听得林老爷书房里一阵拍桌子叫骂声，
“小小年纪就会耍青楼逛窑子，这还了得了！果然跟他老子年轻时一个德性，赶紧叫他走，将他用过的床单、器具全拿去烧了，也不知身上落下什么脏病来！”
“行了行了，那是你亲侄儿，哪有自家侄儿伤成这样就赶人出门的道理。”
“我林某人一世清白，哪有这样的亲侄儿！那行，待他养好了伤，就修书一封送到宁安府，叫他老子来领人！”
华锦年脑子里一阵眩晕，他脸皮厚是厚，却也没受过这种羞辱，尤其还连带他爹一同受辱，更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想着收拾行装偷偷溜走，却发现自己身上已是一穷二白，连衣裳都没得穿，这下莫不真得找唐歌儿投奔他丐帮不成？
正踌躇间，忽见一个身影偷偷溜进来，拍了拍自己肩膀，来的是罗剑卿，
“喂，兄弟，你真是从芙蓉楼溜出来的？”
华锦年打量着眼前的公子，心想着好像不认识这人，只知道他从刚才就一直跟在表妹身后，怎么跟自己很熟似的，
“是……又怎样？”
“那你能跟我说说，那里头有啥好玩儿的呗？是不是有个叫桃夭的姑娘，长得特漂亮？”
见华锦年一脸懵，罗剑卿只当他口风紧，便接着说，
“我家老爷子三天两头往那里头跑，却不让我跟着，我一人又不敢去，要不，你带我去一回，如何？”
罗剑卿说得起劲，没留意华锦年看他的眼神已经落到他背后，
“放心，银子我来掏，兄弟身上从没差过钱。”
“你俩，这是要上哪去？”
林洁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悄悄问，
“学武啊，我俩正打听哪里能学到你爹一样的绝世武功。”
罗剑卿一回头看见她，面不改色道。
“是吗，总觉得你俩怪怪的，哼！”
门口又传来一声轻咳，这次来的是林老爷，都以为是来瞧锦年的，谁知林老爷只冲罗剑卿道，
“老夫管教无方，贤侄见笑了，令尊和我都是正经人，所以你和洁莉往后也要规规矩矩的，万不可招惹那些烟花柳巷之地，败坏你我两家门风。”
华锦年听得出舅舅话里有话，心里不快却也不能多言。
“那是自然！我和林妹妹从来都是以礼相待，去那种地方的人，和禽兽有什么分别。”
罗剑卿拍着胸脯道，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华锦年觉得这人真是比自己还贱，但贱得有几分意思。
“对了，林伯！这封请柬您收下，下月初十是我家办百善乐施会的日子，家父恭请诸位大棠国医传人和京城各界名流欢聚一堂，交待一定要请林伯前来赴会。”
罗剑卿忽然想到这一趟来要办的正事，递上请帖，林老爷接过看了，点头道，
“请柬老夫收下了，转告令尊届时老夫一定赴会。”
林老爷沉着个脸往这一站，几个孩子便没了话说，罗剑卿借口编了些话便匆匆溜了，林洁莉也只能眼巴巴地跟在他爹后边回自己房间。
过后好些日子，华锦年始终见不上他舅舅一面，只有林夫人每日关照，调养用药之事全由林洁莉负责。
过了立冬，华锦年身子又恢复了些，整天无所事事，就只能提拎着身上那根胶管——里边早些日子引出来的血丝已凝成黑色的血块，在老大的医馆里走动，这玉棠医馆的派头，跟自家的小医馆比起来，就好像京城里的名寺和乡间小庙一般，可与自家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络绎不绝前来求医的人，往来都是同林老爷交情颇深的达官贵人，虽然气派，却没有自己家里的烟火气。
医馆里的下人们终日忙碌，没有一个理睬他的，华锦年一个人走在院里，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院里被冷风扫过的枯枝败叶一般，心想着自己果然像娘在梦里说的那样，出来好些日子啥本事没学到，反被酒色所惑，既没完成答应二哥的事，也误了上水云台的日子，如今身无分文，寄人篱下，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也不知家里现在成啥样了，二哥、蔚千山、唐歌儿这一路上碰见的人又在哪里。
“嗷呜～嗷呜～”
正失意间，一串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华锦年循声望去，一只大猫正蹲在墙角冲自己叫唤，额间那枚闪电似的斑纹愈发显眼，可不就是那闪电猫吗。
“我正想着过去结识的人，倒把你给忘了，你该不是也来京城寻你老相好来的吧？”
锦年一看，乐了，笑骂道，勾勾手想招呼它下来，那猫儿却似懂非懂一般，伸了个大懒腰又弓了弓身子，这才跳下墙角，冲院里另一处角落里跑去，跑上几步便扭过头来望上华锦年一眼。
华锦年知它是招呼自己跟上，便随他一路小跑，跟着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假山处，华锦年一眼就看见石缝里卧着个分外眼熟的背囊，不正是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吗！打开来一看，锦虹刀、影玉、二哥那封信，还有剩下的银子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里边，唯独没了水云盘蛇令——想是过了时限，它已化作一滩清水。
“这些，都是你偷回来的？”
华锦年疑惑间问那闪电猫，那猫儿自然不会说话，只蹲坐在地上，一面瞪着翡翠似的两只大眼珠子望向自己，一面发着“呼噜噜”的声音。
虽没了盘蛇令，但见找回这许多旧物，华锦年仍是心里一暖，激动之下忍不住在那猫儿毛茸茸的圆脑袋上又撸又捏，
“小爷这是他乡遇故猫呀，没想到你这畜牲这么讲义气，看你成天也游手好闲没个正事，往后就叫你‘游荡大将军’，正好小爷往后也没了去处，你就随我一同游历江湖，浪迹天涯好了。”
“游荡大将军”只叫他撸得生烦，索性眯缝起眼来不去瞧他。
“表哥，你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呀！好肥的猫儿！”
林洁莉忽然跑来，一见了华锦年怀里的游荡，不知从哪摸出把大剪刀来，笑嘻嘻道，
“正好该入冬了，娘叫我炖个猫汤给大家补身子！”
游荡这回好像听懂了，立马跳起来弓起身子，全身毛发倒竖，冲洁莉龇牙咧嘴地“呜呜”叫唤。
“行了行了，她逗你玩的，她从小到大啥山珍海味没吃过，才不稀罕炖你哩！”
华锦年撸了撸它说道，游荡这才放松警惕下来，倒是华锦年警觉起来，
“你这剪刀，是做啥的？”
“你身子里的血流干净了，这根管子该拔了。”
华锦年心下一紧，可往后也不能整天身上拖着根管，便只能找个干净地儿老实坐下，由洁莉“喀嚓”一剪刀剪断那一头绑在管子上一头埋在肉里的丝线，只听“啵”的一声，随着管子从身上抽出去，华锦年只觉得一阵轻松，洁莉两手扯住剪断后的线头，灵巧地打上几个方结，就将那管子拔出去后留下的小口封住，没让外边的一丝冷风灌进胸里。
“这回可好全了！”
华锦年捧过林洁莉端来的一碗热腾腾的猪脚汤，满足地喝上一大口，方才的失落一扫而光，还顺手挑了块肉骨头丢给游荡，那厮嗅上一阵，忽而一口叼住，一溜烟儿窜上墙头没了踪影，好像有谁要抢它的一般。
“喂，别跑！我的猫汤还没开锅呢！”
“别管它，它就这性子，来无影去无踪的，没几天便回来了。对了，上次那小子，可是咱妹夫？”
华锦年大口吃着，忽然想起上回跟在表妹身边那人，抹着嘴问道，
“切，就他？你见我正眼瞧过他没？”
“我瞧他家挺有钱，待你也不错，就是嘴贱了些，你跟他倒也不亏。”
“你妹还能缺那几个臭钱不成，他是还行，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洁莉这一说，华锦年揶揄道，
“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喜欢啥样的，不就是华锦城那样儿的吗？”
“大表哥，是挺厉害的，不过我知道一个人，比大表哥还要厉害。”
“谁？”
林洁莉并没接话，而是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本书来
“你看过这个吗？”
那书装订的像本武功秘籍，上写着书名—大棠医闻录，著者—成炎坤。
华锦年翻上几页，原是一部医书，但和家藏的《灵枢》《素问》那些医书里记的东西又有些不同，里边分不同章节写着许许多多医术法门，什么无菌灭毒术、银针注水术、异体配血术、穿刺引流术……后边又记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病症和治病的经过，里面穿插着一幅幅未曾见过的手绘图，有画腹中脏器的，有画骨骼筋络的，有画血脉走行的。
“好怪的书……这里头，有你的如意郎君不成？”
“亏你也是行医世家，竟不知这写书的人！”
林洁莉惊讶道，华锦年摇了摇头，表示确实没听过。
“他是水云台掌门成无涛的独子，也是众弟子的大师兄，总督所有弟子的带教事务，还是上一届少年医侠会的状元，不论医术还是武功都高得吓人。我给你治病的法子，便是从这书里学来的。”
“噢，这个名字倒是听过……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人物，不过你说的少年医侠会又是啥玩意儿？”
华锦年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他原先以为写这种医书的多半都是白胡子一大把，比他爹年岁还要高的老头子。
“我的小表哥，你当真是小地方来的，怎么连这都没听过，等我细细讲给你听！”
林洁莉一脸鄙夷，索性卖弄起来……
原来医术修行之人，便如同各武林门派一般，分为不同流派，自大棠立国以来，一直以遵崇“阴阳五行，脏象八卦”理念行医的国医派一家独大，也便是林老爷和他师父梅长桦大师所属这一派，另一大流派则是以水云台为首的舶来派，他们出海舶来的医术曾被医界同道视为不入流的奇学淫巧，却在同死神病魔一战中大放异彩，和国医派携手救大棠于危难之中，而梅祖师爷却在一次给幼时鸿烈帝治病中出现重大过失含恨而终，从此国医派便一蹶不振，被水云台取而代之成为大棠医界第一大派。
虽如此，各派之间每隔数年还是会以不同的形式交流切磋，每五年于华山之巅举办的少年医侠会，便由各派未行加冠之礼的少年医者在一起考较医术武功，胜者将由天子授勋，册封为大棠医状元，与当朝文武状元同列。
“嘘！这些都是我偷听到的，可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跟你说这些。”
林洁莉压低声音道，
“原来还有这种大会，想来华锦城和蔚千山就是奔着当医状元去的……莫非，你也想当个女医侠？”
华锦年倒也想学一身本事当个医侠，可当个医侠又为了啥呢？无非是有饮不尽的好酒，再娶上七八头十个漂亮媳妇，如今再加上把他哥的手接回去，人生便足矣了。见林洁莉说起这些一脸的心驰神往，便问。
“医状元什么的，我倒不稀罕，我只想见上大师兄一面， 此番要不是为救你的命，我早去了。”
“等会儿……大师兄？你啥时候成人家师妹了就？”
见华锦年一脸懵，林洁莉得意道，
“噢，这么些天我还没告诉你，你来之前有个神仙样的小姐姐，便是水云蓝带弟子，送给我一个冰球，叫我有心上水云台学艺的话，就凭这个上无量海边找她！”
“可是水云盘蛇令？！”
华锦年惊道，便也将自己这一趟出门的缘由和经过也原原本本说了，林洁莉一听也是啧啧称奇，心想早知小表哥不是贪恋酒色之人，爹果真是误会了，
“可惜我误了时辰，不然便同你一起去了。”
“别泄气，回头我见了那神仙样的小姐姐替你说说好话，兴许还有办法。”
“当真？！”
听洁莉这一说，华锦年感觉快死了的念头又燃了起来，兄妹俩正说得起劲，忽有下人来唤，
“小姐，老爷叫你有事吩咐，叫华公子也一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