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出发(三)
小楼上,缕缕炉香浮动,秦少爷的笔已落到绢上,目光偶尔望向亭中妇人。这时,妇人由木盒中取出一只洞箫,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箫声清雅,随风往四周送去,雪的味道伴着花香融在了曲子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甜美起来。
秦少爷眼睛看着亭中的妇人,心中满怀温情,叹了口气,喃喃的道:“母亲自从生病之后,已经许久没到西园来了。” 一旁的离儿接口道:“今天不但来了,还吹奏了少爷最爱听的曲子,——少爷既然要替夫人画像,何不请她上来?眼下风雪相隔,实在是大大的不方便!”
秦少爷摇了摇头,说道:“母亲若知道我在画她,心中自然而然便会在意、会期待,人一有心,神就散了,那时我笔下画出来的,只不过是一幅毫无神采的画;况且一幅画好不好看,更多是因为画外之事,母亲此刻在花园里玩赏,她的心神便在自然与美好的事物上,与天地灵气融在了一起。你听这曲子——不正是将园中的雪景,送进了耳朵里么!”
离儿点了点头,对秦少爷言中之意似懂非懂,兀自在那思索。秦少爷耳中听着曲子,口上说着道理,看似一脸悠然自在的模样;其实心中五味杂陈,就似许多色彩混在了一块,成了灰色。于是他的笔慢慢停了下来。他知道母亲此来是在替自己饯行,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但他必须走,他有自己的理由——
秦少爷这辈子做过不少事,明白了很多道理,有时候需要牺牲一部分自己,才能继续往前走;而这回是有生以来最困难的一次,不仅要牺牲自己,还要牺牲别人,关心他的人。但无论如何他已决定去做,而且决不能停,就像他眼前的画,既然画了,就要继续画下去;于是他定了定神,心中的思潮渐渐平伏,笔又落到了画绢上。
箫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只留下悬铃“叮当、叮当”的振响,窗外风雪越来越大,花园中早已没了夫人踪影。离儿望了望少爷的画,但见画中之人风采如生,惟妙惟肖,不禁脱口赞道:“少爷果真是笔……笔墨……”话到口边便是一怔,敢情一时想不起心中要说的是哪几个字,只在那搔头抓耳。他这心中一急,登时又记了起来,欢然道:“笔精墨妙!少爷当真是笔精墨妙!只可惜画还未画完,夫人就已经走了,未免美中不足。”说着摇头叹气,脸上大有惋惜之色。
秦少爷笑道:“无妨,余下之处我可凭记忆填上。艺术这种东西,只要用了情,纵然有些缺失,也是完美的;空的地方,就让他空着吧——”
这几天雪一直未停,天气变得更加寒冷,冷得人们都不愿出门,甚至连被窝都不肯出来。秦少爷也一样,他也在被窝里,在那床又宽又厚,绣满金丝叶的锦缎被子里。只要躺在里面,他哪儿都不想去,饭也不愿吃,中午端过来的膳食早就凉透了,全是秦少爷最爱吃的菜,但他看也未看一眼,好像这桌菜并不是为他而准备的,也最好别跟他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是下午,家仆刚进来准备收拾,这时秦少爷忽然掀开了被子,慌不迭的披衣穿鞋,脸上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手脚却丝毫不停;饭虽可以不吃,茅房却非去不可,尤其他已经憋了很久。
这么冷的天也只有秦少爷会跑来茅房这个地方,只因他从不愿便桶这种东西出现在自己吃饭睡觉的地方,所以他每回都要往茅房跑,所以现在也只好冷得脸色发白、牙关打战。好在厨房又为他准备了一桌新的酒菜,热腾腾、香喷喷,几杯暖酒下肚,脸色已经好了不少,再吃些桌上的热菜,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空气仍是很冷,屋梁上挂满了冰凌,树上结着许多霜花,被风一吹落到地上散作一点点的,晶莹夺目;还有一些飘进了秦少爷的领子里,使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到了屋外,虽然全身冷得发抖,只是有些地方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尤其在这几天!
近来每每将近黄昏,秦少爷便会来到西花园溜达,并不是看雪,也不是观花。他会独自坐在凉亭的石栏上,呆呆望着前方池面。他在等,已经等了很多天,他等的显然不是人,因为人不会突然从池里爬出来,除非是神仙妖怪,他等的自然也不是神仙妖怪。
这几天他都显得心神不定,尤其是在等待的时候。他似乎在害怕,怕自己等的东西迟迟不来;也怕它会来得太快,心情矛盾见于颜色。
天空又下起了大雪,一轮圆月映在池面,雪花落到上面尤其动目。秦少爷神色一凝,似乎已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算了算时间,又看看月亮在湖面的位置,轻轻叹了口气,霎时间目光变得极为坚定。
他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纵然事前犹豫,也是为了旁人打算,自己的安危总不放在心上,或许只因他从来都没真的经历过危险,也不相信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他倏地翻身跳下石栏,朝凉亭外走去,身影迎着月光,渐渐隐没在雪幕之中。
寒风呼呼、白雪飘飘,由于地势处于高处,芸山秦家堡的冬季总是特别寒冷,冬夜的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街旁的油灯在冷风中忽明忽暗,显得格外冷清。雪花在道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土,就像河面一样反映着油灯的微光,让这条孤独街道不至被黑夜所吞噬。
山风伴随着雪花飞舞,风雪越刮越大,前方视线一片凌乱,四周朦胧不清。一个瘦小的人影渐渐出现在秦家堡外围的山道上,他正与寒风鹤雪相抗,虽然前方已经看不见道路,但他心中也不甚惊慌,此处的地势早已被他熟记于心,就是闭上双眼,也不至于在风雪中迷路。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分,风雪渐渐转小,那人影已快接近出堡的最后一道石门。
六七丈高的石门,筑在两壁之间,仿佛已和山岩融为一体。此地是“冲云崖”下面的山涧,往日涧水清澈透亮,会经过石门下的孔道流向堡外,眼下正是隆冬腊月,浅涧早就结成了冰,被新雪覆盖,可供人们行走。此处地势险要,除了按时出堡的猎户,平日甚少有人会来,但如今却多了一些无家可归的贫民在此逗留。
越是繁华的地方,就越会出现如他们这样的可怜人,因为繁华,本就是一种代价,一种消耗;有人享受着,有人承受着,人与人之间的落差变得更加鲜明,不公与压迫相继而现。
秦家堡的堡主一贯觉得,大部分还在受苦的人之所以受苦,是因为他们对享乐的渴望还不够;而那些正在享乐的人则是真的付出了全力去追求享乐,有的甚至为此而不折手段、不顾廉耻。一个人既然付出了这么多去追求一件事,上天自然不会让他失望的。
近来,这两者间的悬殊好像变得愈发严重,堡主为了加快自己的步伐,对它们只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正只要大家心里还有担心的东西,就能被他掌控。人活于世便不自由,每天能做的事情和选择就那么几样,但你若爬得高些,能选之事自然又多上一些,可心上担着的计较也会由此增加。只要这些“心”都在堡主手中,就实在没什么好怕的。况且这已是堡主经过多番努力,所得到最好的“公平”,只要人们都按他的规则活下去,纵然规则有些毛病也是公平的,因为大家都在共同遵循;其中出现的不公与压迫,仅是一时的过程与变化,务必存在。它们能使秦家堡繁荣兴盛,乃维系平衡的自然景象,更是一种节奏,正如天下的水那般,溪水、河水、海水等等各种类别的水,它们相互交流,永远运转不惜。人也如此,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流动与变化,从小到大,从高到低,从清到浊,从生到死。
但水总有变成洪流的一天,而人如果没有做好防备,便只有被吞噬。
不过眼前最可怕的不是洪流,而是寒风,为了不被冻死,他们只好聚在这里相互依偎。此地开阔,左右山壁耸立,形成了天然屏障,恰好阻住西北吹来的寒风,成了这些贫民躲避风雪的隐僻所在,有几个人取来了一些干柴,正在用火刀火石打火。干柴和火刀火石自然不是他们的,是门卫的,这些门卫虽然称不上是善人,但偶尔碰见既不吃亏,又能积德的好事,也不会忘记去做。
他们在石门前也生了一堆火,几个身穿皮袄的卫士,双手插在袖筒里,正懒洋洋的靠在门边烤火;袖筒儿虽然温暖,但他们现在却突然将手都抽了出来,因为老坤来了!老坤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上正端着刚煮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