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胖子黄褐色的瞳孔似乎缩了缩,嘴角扯出一丝若无若无的笑:“这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不是你我能讨价还价的,何况这山、这矿皆是我大晋官办产业,官办作坊为朝廷冶铁锻造,就算力所不及也要想尽办法,你上来就这么推脱怕是不妥吧!”
赵衡惶恐,急忙起身施礼:“大人,不是小人推脱,矿洞内情况大人今日也进去看过,这荒山僻壤乡野之地,人口本来就少,远近周边加起来熟悉打铁炼铁技艺的百工更是寥寥可数,连农闲时务农耕地的乡民都叫过来帮忙,也凑不够人数,加上此次所需的是大量熟铁,这熟铁和生铁混合浇筑的淬火技术……目前掌握的还……还欠些火候……,还有……”。
白胖子挥挥手打断:“人手不够,可以去附近郡县征集 ”,想了想,又道:“当然,也不能太兴师动众”,他站起身,慢慢向窗边踱了两步,思索片刻,回头问道:“最近这几月从秦雍两州逃来的流民是不是很多?”
赵衡心里一沉,这厮终于向流民下手了,面上更加惶恐:“大人,朝廷发布通告明令不准收留流民之前,石门坞附近也确曾见过一些零散的逃难之人,村民生计本就难,断然不会收留藏匿这些人,现今这布告一发,大家更不敢留人了,大人若不信我可以带人挨家挨户搜寻……”
“我不是埋怨你收留流民,我的意思是这些人若是进作坊,人手岂不够了?”
赵衡装作顿时领悟,讪笑道:“大人,这些人千里逃亡,疲弱不堪,又不懂冶铁炼造技能,就算现拉来培训,也得费很多时日,还不见得能学会,只会白白浪费坞里粮食,况且最近也不知怎的,逃难之人越来越少了,连日来也没发现几个。”
“越来越少?哼,那就证明齐万年这贼佞的死期将近了,看来朝廷派去的这位孟将军确是人才。”
“是是是,这真是我大晋之福。只是……这次关中失守,不知赵王是否会受非难?” 白胖子挑了挑眉,“想不到赵坞主身在山野,距秦雍千里,竟也颇通晓时局政事,赵王贵为皇亲贵胄,必有吉星护佑,那些大人物们自有通天的手笔消灾解难,我等就不必瞎操心了。” 白胖子一想到眼前的事便有些不耐烦,回到案前重重坐下, “先别说这些,还是想想眼前的难题吧!”
赵衡也连忙趋到案前,低头垂眉,将白胖子面前的酒杯斟满,。
白胖子抿了一口杯中酒,放下酒杯,慢悠悠道:“今日我在集市上看到不少胡人,这些胡人都是附近的乡民?”
赵衡心中咯噔一下:“是,他们虽是胡人,但都录了黄册,是有编户登记的。”
白胖子慢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么多的胡人,应该也有不少是百工吧?”
“他们大部分是兵族,或是农户,就算有百工,也早就征招进石门坞打铁了。”
白胖子见他还是油盐不进,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直望着赵衡:“东攸啊,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流民难民你找不到,现在眼前的这些胡人就是最好的人手,这些年这些胡人受朝廷招抚,在这里安家置业,难道不该为我大晋尽一份力么?”
“大人,这些胡人大部分为兵族,父死子继,平时务农,战时集结,都不属于百工,我也无权强令他们,况且在作坊做工,辛苦劳累不说,酬劳也很少,难以养活一家老小,哪有人愿意白干活的,他们不愿意来,小人也实在没有办法啊!”
白胖子腾的站起,“哼,现今这世道,能填饱肚子就是他们的造化了,还敢挑肥拣瘦,他们不来,你不会抓他们来?现在哪个世家大族家里不是成百上千个胡人奴婢,让他们往西,谁敢往东!你好歹也是个坞主,连点手段也使不出来?你的主子难道不想靠这铁矿山赚钱了?”
他见赵衡低头不语,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脸色顿时沉下来,两只眯眯眼里射出两点寒光,直盯着赵衡:“赵坞主,我跟你说的是朝廷治国方略,不是有商有量的私人买卖,这是官方产业,虽说这铁矿山开凿创办之初的费用出自你家主人,但使君也是按当初说好每年给你家主人份例的,如今有世族大家为早日平息关中贼佞叛乱自费出资高价大量收购熟铁和铁器以充军用,你却几番推三阻四不肯促成这笔交易,是何道理,你若真是办不了,那我只好回去如实禀报使君,让他老人家亲自跟你主子说道说道了,届时让你家主人换个能办事的有用之人过来,这石门坞的坞主谁当不是当!”
赵衡慌忙伏地跪倒,口中不住叫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人绝无半点违逆大人之意,只是担心人数不够恐不能如期交付,才……才……有诸多犹疑,是小人无能,小人无知,大人放心,不管用什么办法,小人会竭尽所能按大人要求的产量出货。”
看到赵衡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白胖子终于出了一口气,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语调也变得柔和低沉:“东攸啊,我也不是要逼你,你想想,这次要求的产量虽大,但银钱也一样多,你家主人若是知道,也断然不会拒绝的。”
“大人所言极是,按惯例,我得将此事告知我家主人,有关人手及淬火技术也须请他商定筹措,方为稳妥。”
“嗯嗯,这才像话,也罢,你快去快回,这边作坊不能停,上巳节之前就要交货。对了,顺便告知你家主人,上次借来的那批歌妓很是不错,还得再耽搁一段时间再送还。”
晚霞如絮,远山苍郁,一老一少恭敬的立在山路边送行,远处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身后跟着十几人的队伍正慢慢拐过半山腰,消失不见,不一会又出现在更远处的蜿蜒山路中。
老者一脸阴郁,凝视着山路上的牛车,沉声道:“派人盯死,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身后青年低声回话:“叔父放心,早安排人在路上了。我也很想知道这老匹夫背后的买家究竟是哪一路。不过,他这次要的铁器和兵刃数量如此多,又不肯先付订金,加上咱们人手不够,如何能在预定期限交差,是否需要先禀报樊公?”
老者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尚不明了,先探听清楚再说,工坊照常运行,无须增加产量。” 他回头望向青年, “秀芸和子午回去了么?今日也没来的及跟他们说上话。”
“他们知道叔父很忙,不会介意的,我今日陪他们各处走了走,吃完饭后已派人送他们回去了”。
老者点了点头:“你过几日找时间去岩角坳将郭家母子接到坞里住吧,也不必等到年后再搬过来,就说是我的意思。筹备婚礼琐事不少,一些顾忌的细节我们这些男子也不擅长,还得请你郭伯母多费心,况且氐人婚俗与我们汉人有异,也要先请教你郭伯母。虽说咱们山里人规矩少,俩家认识这么多年也不甚计较这些俗礼,但也不可太乱了礼数,让外人笑话。”
青年面上漾起笑容:“是”。
火堆烧得很旺,慕央很慌张,如果不是知道对面倚树斜躺的是个人,她几乎要尖叫着跑掉,但她跑不了,除了心中有愧,自己的箩筐也被压在对面那棵树后的乱枝里,她死活不敢走过去。
那人自从被药粉薰醒后,本就黑魆魆肮脏血污的脸,现在更加惨不忍睹,满脸脓泡,嘴里舌头上也是,不小心弄破泡,黄黑色的液体就流的到处都是,所流之处,很快又起新的,整张脸根本无法辨识模样,
她也不知道原来这药粉毒性如此之大,以前三娘只是叮嘱她绝不可轻易使用,并且不可碰到水,平时她出门并不带在身上,只在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为防大型野兽袭击、尤其对付那只黑熊时才随身携带。估计那人嘴里有口水唾液,脸上又有血污,药粉遇水液发酵,才变成这样。
从那人脸上表情就能猜到,破了的地方应该很疼,不过好在那药粉并不致命,那人表情虽痛苦而狰狞,却未伤及性命,这是她目前唯一比较安慰的。她想着三娘既能制这药,肯定也能解,若是带他回去,应该能很快治好,只是三娘从来不见外人,更厌恶与生人打交道,这人看上去也并非好相与,如何让三娘救治他,倒是个问题,一时有些苦恼。
她瑟缩的坐着,偷眼去瞟,有好几次不经意间抬头就能瞥见对面那披头散发的脑袋上射来的两道恶狠狠的凶光,强烈感觉到了那人想揍她的诚意。唉,但这也怪不了她,明明是他自己“主动”吃的药粉,她还救了他呢,不管怎样,她很大度的原谅了他。
周围被黑熊撞倒的树木横七竖八的倒着,她拽了一根将近一丈长的树枝,掰掉枝桠,将肉饼穿在顶端,远远地递到对面,笑得很是殷勤。
那人本不想理她,但可能确实太饿,沉默半响,费力地用双手撑直身体靠在树上,抬起一只手慢慢伸向肉饼,手一直在抖,只扯下一小快肉饼,往嘴里送时,嘴上也是脓泡,根本没法咬,他痛得直吸气,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映着火光,瞪着慕央,将肉饼“啪“的摔在地上,双眼一闭又倚回树干。
慕央尴尬地笑了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往后又缩了缩。
那人缓了半响,睁开双眼,看她心虚的样子,气似乎消了一些,眼神也平和下来,嘴里咕哝一句:“有蛇么?”
慕央睁大双眼,吓了一跳,这里有蛇?山里的蛇很多都是毒蛇,若被咬了可不得了,即便她身上有药,也要难受好一阵子,她忙抓起一根树枝,连连抽打地面,又在周围又踩又踏了两圈,仔细聆听,周围一片静寂,看来没什么异常,“你看,没有蛇。”
那人有气无力地看着慕央折腾,仰天叹了口气, “蛇,我说蛇” ,他见慕央还是不明所以,终于忍无可忍,吼了起来:“——水,我说的是水”,突然“啊”的一声,面容扭曲,舌头上一颗又大又黄的脓泡破了,黄黑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