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于是我不再唱歌》,是在毕业前的草莓音乐节上。五月的北京阳光明媚,已经有了夏天的样子。
文莘和陶梓回来实习。
文莘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初夏见过面了。
那天,文莘第一次见到辛雨的女友。辛雨的女友和文莘差不多高,和文莘一样梳着高高的马尾,和文莘一样有着泉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辛雨的女友礼貌地对她们微笑,听她们肆无忌惮地说着辛雨高中时的糗事。
辛雨问陶梓,顾立回来了吗?
陶梓说,他在学校,没有回来。
次年春天,顾立去了英国。
顾立离开那天,陶梓和文莘在愚公移山——旅行团巡演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陶梓和文莘坐在东四六条里的小卖部喝酸奶。
文莘说,听到了现场版的《Panda》无憾了。
陶梓没有听到现场版的《柳江》,有些失落。
文莘问陶梓,还记得那年夏天,陶梓拿着一本杂志对文莘说,想去听他们的演唱会吗?
陶梓说,她隐约有些印象,但也不是那么清晰。
文莘说,那个乐队就是旅行团。那场演出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6个观众的表演。
陶梓说,那当时如果来了,就是8个人了。
但是为什么没有去,她们谁也不记得了。
那天旅行团唱了两遍《于是我不再唱歌》。文莘说,听到这首歌时,便想到了顾立。她们打电话给顾立,顾立正在莫斯科机场等待转机。
文莘对着电话清唱:你想要的很多,却总是兑现不了的承诺,所以,你想走......唱到一半,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顾立说,他要登机了。
陶梓打趣地说,恭送陛下。
挂掉电话后,安静的空气和陶梓的笑声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在嘲笑着某种离别,某种悲凉... ...
上学时,文莘喜欢抄歌词。那天晚上,文莘拿起了许久未用的钢笔,把《于是我不再唱歌》的歌词誊在信纸上。文莘说,等顾立回来送给他。
文莘边抄边唱,唱到“离开没有春天的北国,带走所有破碎的梦”时,陶梓对文莘说,她要回深圳去。
文莘说,可是陶梓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陶梓说,她在这里,从未感受到心安。
旅行团演出结束的一个月后,陶梓走了。
临走前,文莘把写着《于是我不再唱歌》的手抄本送给了陶梓......
顾立出国前,陶梓送给他一本《如丧》。
顾立说,他不喜欢高晓松,
陶梓说,人,最终都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陶梓买了四本《如丧》,自己一本,顾立一本、文莘一本、辛雨一本。那时候,陶梓觉得不管再过二三十年,她们都会如昨日一般。陶梓总觉得,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从未走远,她似乎从未意识到,文莘也好,顾立也罢,其实他们没有彼此的日子,已经匆匆而去了四年之久。
陶梓喜欢《如丧》封面上的那句话——我们终于老得,可以来谈一谈未来。她期待着有朝一日,他们已是花白的头发,还能坐在一起,晒着太阳,喝一壶茶,聊一聊分开这些年的日子,好的、坏的。或许到那个时候,都已经没有了好坏,只是觉得能看见彼此,便是很好的。陶梓大概从未想过,她的世界里,有朝一日可能会没有文莘、没有顾立、没有辛雨... ...
陶梓在北锣鼓巷的一家咖啡馆里看完《如丧》。她想,大概所有人都怀念青春吧。在那个肆无忌惮的年纪,遇上那些年少轻狂的人,做着不计后果的事情,畅想着未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陶梓是一个看脸的人,其实她不喜欢高晓松。
高晓松在《晓说》里说,二十多岁,他第一次穿过长安街,发现南城有个地方叫白纸坊,觉得这个地名太好笑了。陶梓鄙视地想,这样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高晓松,竟然会觉得白纸坊好笑?
白纸坊,是陶梓长大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回忆。现在宽阔的马路,曾经是一条错综复杂的胡同,父亲骑着自行车,她坐在自行车后面。路灯发出暗黄的光晕,路灯下一簇簇茂盛的植物。
年少的陶梓,给高晓松贴过三个标签:酒驾、油腻、同桌的你。
在陶梓的认知里66.7%的高晓松是令人厌恶的,还有33.3%是令人喜爱的,但这33.3%中有一大半是源于顾立。顾立给陶梓唱过三次《同桌的你》。一次是高中毕业,一次是陶梓去广州找顾立玩,最后一次是大学毕业时,顾立来深圳看陶梓。
陶梓和顾立坐了三年同桌。她第一眼看见顾立时,及其厌烦。后来碍于辛雨的面子,不再对顾立挑三拣四,但内心还是厌恶他。高二的某个傍晚,陶梓和文莘偷偷溜出学校吃烤串。回到教室时,顾立在走廊的另一头喊她,说宿管老师看见了她们往校外走,正在给她家打电话呢。
那一刻,陶梓忽然觉得,顾立还可以。从那天起,陶梓才把顾立当成正在的朋友。也是从那天起,顾立对陶梓,开始变得肆无忌惮。
顾立不是在吃,就是在找吃的的路上。陶梓桌洞里的鱼肉肠、萨其马经常不翼而飞,陶梓知道一定又是顾立悄悄吃的。后来陶梓把鱼肉肠换成了火腿肠,那些火腿肠再没有消失过。因为顾立是回族人。
大学毕业时,顾立来看陶梓。饭吃到一半,陶梓突然停下筷子说:“对不起,那盘是五花肉。我点菜时忘了。”顾立的大学同学诧异地看着顾立,又看了看陶梓。
顾立含含糊糊地说,没关系。
陶梓问顾立,和他一起的大学同学有辛雨好吗?
顾立说,那跟辛雨肯定是不能比的。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关于辛雨、关于文莘、关于那年傻事。顾立说,那年暑假他说去后海划船,陶梓竟然说后海太远了,不如去颐和园吧。顾立说,那时候他整个内心都在鄙视陶梓,鄙视她,学得好中国地理、学得好世界地理却学不好北京地理。
很多年以后,陶梓再次走在鼓楼大街上,想起那天的场景。陶梓想,她大概不应该鄙视高晓松。如果不是顾立讲他们去划船,两广路以北地图才在陶梓脑海里,或许仍然是模糊一片。
辛雨问过陶梓,在陶梓心中,顾立是怎么样的?
陶梓并不是逃避问题,只是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从未定义过顾立。好吧,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陶梓认为顾立是值得相信的人。这对于陶梓而言,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而这种信任,最终被顾立亲手摧毁了。
陶梓问顾立,是不可以陪她去看心理医生?
顾立说陶梓,就是想太多。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那一刻,陶梓感到了一种失落。 在那之后陶梓强迫自己,不去打扰顾立。即使她很痛苦,也不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陶梓想,他已经走了,他们都走了,她也要赶紧离开。迟迟地在原地徘徊,只会让更多的人笑话她幼稚、愚蠢。
陶梓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默默的想、一遍遍的写下来,或是对着墙壁反反复复的说,说他们都走远了。那些文字好像一双魔爪,抓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陶梓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哭,哭到筋疲力尽后,带着泪水昏睡过去。
陶梓不知道悲伤从何而来,又会走向哪里。她只能感觉到身体像被绷带紧紧地束缚,越是反抗勒得越紧,越是窒息。她的内心却像一座随时准备迸发火山,充满了了炙热的,满是侵略性和破坏性的熔岩。
灰蒙蒙的天气让这种状态更加严重。为了片刻的安宁,陶梓开始疯狂酗酒。从酒精里苏醒后的时间,让她更加痛不欲生。
陶梓好像走进了一个四周漆黑的深渊,脚下满是荆棘,远处隐约可见微弱的光。四周有迅速生长的树藤。攀附在她的身上。她只有努力的朝有光的地方走,才不会被迅速生长的树藤吞噬掉。她一边走,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除掉攀附在身上的树藤,不然它们就会越长越快。
陶梓感觉只要她稍稍一动,树藤就会变得更加茂盛,将她捆绑的更加局促。她踩着荆棘、奋力除去身上的束缚,举步维艰的向有光的地方走去。身后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不停的向后拖拽。
陶梓希望从光明的地方可以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来自光明地方的手,始终没有出现。但却有无数双深处黑暗的手,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只能一步步从头来过,每一次接近光源的时候,又会有一双手把她推回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她好像永远都无法走出这条深渊。而这条深渊也时刻做好了吞噬她的准备。
陶梓想放弃。
陶梓怨恨她的父母,但一想到永别,幻想着他们晚景凄凉的样子,她又感觉自己很罪恶。
爱,对于陶梓而言,从来就是枷锁。
陶梓的父母在她儿时离婚,父亲从不管她。直到她大学毕业,她父亲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个女儿。父亲总是说要弥补陶梓,陶梓想不出来要他怎么样弥补?时间都溜走了,她已经记不起来,曾经自己哭喊着要爸爸时的心情了。
陶梓唯一希望的,就是他们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孩子。那么这样,她就不会背负着罪恶感而苟活于世。可偏偏他们没有。他们依赖着陶梓、侵蚀着陶梓,陶梓把所有的消极都压在心底,在他们面前活成阳光灿烂的样子。
那时候,陶梓真的觉得太累了... ...
深圳没有冬天,这样大概是岁月对陶梓最温柔的善意。回到深圳后,陶梓的身体不再僵直,有时候可以出门走走。
陶梓在街边咖啡馆的角落坐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的温度刚刚好。她点燃了一支烟,烟纸一点点燃烧,烟圈随着空气慢慢向上飘摇。
陶梓曾经怨恨过顾立,怨恨他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陶梓对顾立说,或许顾立从未把她当成过朋友,顾立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了句,事实是不可否认,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顾立话刺激到那时的陶梓。不过,活过来之后的陶梓,有些庆幸顾立不懂得这份痛苦。
“不好意思,您可以把烟掐掉吗?我好朋友闻到烟味会头疼。”邻桌的男孩走过来对陶梓说。
陶梓掐掉烟。回头对邻桌的女孩抱歉地微笑,女孩向她微微的点头示意,表示感谢。男孩回到女孩身边,继续给她讲题。陶梓看了他们很久,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上高中时,学校边上有个街心公园。高三那年,顾立经常在公园的凉亭里给陶梓数学。那段时间顾立的烟瘾很大,陶梓做完一道题,顾立能抽完两根烟。那个时候,陶梓也是一闻到烟味就头痛的人。陶梓叫顾立不要抽烟,顾立总说,如果陶梓的脑子好用点,他就不会急的一直抽烟了。
陶梓看着烟灰盅的半截香烟,想到顾立离开前说,他不喜欢高晓松。
陶梓说,人都会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大学毕业,顾立来参加陶梓的毕业典礼。
陶梓问顾立,还喜欢肖依吗?
顾立说,如果不是陶梓的通行证过期了,他们就可以去太平山顶看日出了。
从上学到回到深圳工作,陶梓始终没有去太平山。她想,或许有一日,她可以和顾立、文莘、辛雨一起去爬太平山,就像当初他们一起去爬香山一样。
那年暑假,他们四个一起去爬香山。顾立路子野,非要走小路。一番争执之后,谁也不愿意妥协。辛雨说,猜丁壳吧。顾立赢了就走小路,陶梓赢了就走大路。陶梓赢了。顾立架着辛雨的胳膊消失在树丛里。
香炉峰顶,顾立对着山的另一大喊:肖依,我TM讨厌你!
陶梓说,她录了音,开学要放给肖依听。
顾立说,继续录下去,他又对着山头喊:肖依,我TM喜欢你,我爱你!
陶梓和文莘笑话顾立,这些话只敢对着山里喊。
顾立说,说不定肖依就在半山腰呢。
陶梓说,如果真是那样,肖依只会觉得丢人。
陶梓最终没能等到他们三个一起去太平山。第一次去太平山,陶梓是和同事一起。
那天,下了瓢泼大雨,在雨水的浇灌下,整个中环变成一片混沌的世界。水滴连成一条条细密的线从绿色的棚顶上留下来,灰白色的墙面被斑驳的水渍侵蚀。从连廊到窗边不过一臂距离,却好像被分隔在世界两端。
走到半山扶梯尽头,雨已经停了。陶梓和同事也走散了。她并没有因为迷路而感到不慌张。反而在雨后的湿润中感受到一丝心安。
陶梓在盘山路旁漫无目的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向哪里。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水汽,路边的树叶翻着水光,显得格外清脆。雨水带走了空气中的湿热,一阵清风吹过,凉爽的气息不像是八月的香港。
陶梓看见白色的教堂,看见了植物园的路标,看见了飞驰而过的豪车和准备营业的酒吧。路上又飘起朦胧细雨,陶梓坐上一辆小巴,车子的终点是铜锣湾。陶梓想,她坐到终点下车,这样就不会因为说不好粤语,错过了下车地点。
这样的事情,陶梓已经遇到不止一次了,尽管陶梓可以全程听粤语会议,但是到了香港她始终像个哑巴一样。车子还在山里盘旋,一个外国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司机说:“唔该,落车。”
那天,陶梓问顾立,他还记得当年在香山上喊的话吗?
顾立说,都是4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陶梓不知道顾立是真忘了,还是碍于面子。毕业后的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快到顾立忘记了北京与雅典之间隔着伦敦。
陶梓对顾立说,那不是4年前,是8年前... ...
21岁时,陶梓和文莘第一次听到《于是我不再唱歌》。
陶梓记住了“离开没有春天的北国,载走所有破碎的梦 ... ...”所以,陶梓走了。离开了北京,带着破碎的梦。
文莘记住了“希望春天以后,你能成为那个你,我能成为那个我... ... ”所以,文莘一直在寻找自我,一直在询问自己,她想成为怎么样的她?
再过了几年,文莘和陶梓聊到这首歌。
陶梓问文莘:“你成为那个你了吗?”
文莘说,现在的她,比较喜欢那句“习惯黑夜的沉默,喜欢人们的冷漠... ...”
文莘问陶梓,那些破碎的梦,黏合起来了吗?
陶梓沉默了... ...
其实只要时间够久,破碎的梦,也会变成一个充满粉红泡泡的梦... ...就像那年,文莘并没有不能确认,当年在杂志上的新乐队是不是旅行团。她只是在那一刻,她感觉应该是他们,而已... ...
《于是我不再唱歌》
嘿 下雨了就 别走
坐下吧 喝杯酒
说说你 枯萎的生活
对 你想给的很多
却总是兑现不了的 承诺
所以 你想走
ByeBye 朋友 希望春天以后
你能成为那个你 我能成为那个我
于是我不再唱歌 开始日夜的工作
习惯黑夜的沉默 喜欢人们的冷漠
于是我不再唱歌 开始有自己的房了
开始有未来了 有谁会祝福我
于是我不再唱歌 前方就是未来吗
纵使黑暗的前方 也会有爱的晴朗
一首未唱完的歌 一趟开往远方的列车
离开没有春天的北国 载走所有破碎的梦
开始有未来了 有谁会记得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