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秦记酒馆里客人尚不多。杜棠正清点着柜上的酒品,忽然他的双眼被人蒙住,杜棠先是一惊,旋即转为欣喜,道:“小蓠,是你回来了吗?”
江蓠放开手,噘嘴道:“不好玩,我离家这么久,小杜哥哥还是一下子就猜着了。”
杜棠转身笑道:“从小到大,对我干这事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这二位可是原公子和虞公子?”
“你怎么知道?”江蓠笑问道,“莫非是幽梦姐姐告诉你的?”
杜棠道:“老爷回来后曾提到过二位公子,这位姑娘倒是未有提及。在下杜棠,多谢各位一路照顾我家小姐。”
“她是箫儿姐姐,我爹没见过,我爹人呢?”
杜棠似乎想起什么事来,道:“应是谈生意去了,不如我先让后厨做些饭菜,给你们填填肚子。”
“不了,爹不在这,那我回家去等他。”
江蓠方要走,却被杜棠一把拉住。杜棠道:“今日林婶回了乡下,家里可没人做菜给你吃。”
江蓠道:“这么巧呀,那便吃完饭再回去,总不能麻烦箫儿姐姐做给我们吃吧。”
“我先去拿点小菜。”杜棠笑着往后厨走,只是他心中却有些不安:我先遣个人去看看,小蓠欢喜而归,若碰着此事定要生气,怎么偏生撞到今日?
没多久的工夫,杜棠端出几碟小菜,道:“你们先随意吃点。”
江蓠边拿起筷子边问:“小杜哥哥,我爹和谁谈生意呢?”
“我也不清楚。”这回答却恰恰说漏了嘴。
“我不信,爹做的买卖,你最清楚了。爹到底干嘛去了?”
杜棠略显无奈地笑了笑:“这件事,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杜棠见江蓠点头答应,接着道:“其实林婶并没有回乡下,是我不想让你回家,我怕陆家的人还没走。”
“哪个陆家?”
“还有哪个,自然是陆谏那小子,他想娶你,便叫人来和老爷提亲。”
舟羡一口茶入喉,听了这话呛得直咳嗽,却见江蓠起身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原来我便是那生意,那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万一生意没做成,岂不可惜?”江蓠如此说时,心下却咬牙切齿:好你个陆谏,枉我拿你当知音,没想到你竟背地里算计我。
江蓠回到秦宅,只见秦几重正独自在院子里徘徊,她喊了一声“爹”便扑进秦几重怀里,秦几重抚摸着江蓠的脑袋,笑道:“这么大的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害臊。”
江蓠嘟着嘴撒娇道:“爹,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说,你是不是急着要把蓠儿嫁出去?”
“胡说,蓠儿还小,爹才舍不得把你给别人。”
“爹一会儿说我大,一会儿说我小,爹该不会是连自己女儿生辰都忘了吧?”
秦几重笑道:“爹要是忘了,日后怎么给你合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意思,陆谏来提亲,爹到底答没答应?”
“陆谏那孩子不错,爹觉着合适。”
“嫁人的又不是爹,怎么就合适了?”
“你常常同他一起听曲,他为人如何,你比爹清楚。你实话告诉爹,这门亲事你愿不愿结?”
江蓠红着脸道:“自然不愿。”
秦几重道:“蓠儿不愿意,幸好爹也还未答应。好了好了,该让人家笑话了。”
江蓠听父亲并未答应陆家求亲,心情顿时舒畅,抛开此事道:“爹,这是箫儿姐姐,她来阳秦找她爷爷……”
江蓠话还未说完,只听有人喊道:“劭庭老弟,人走啦,怎么还不回来喝酒?”听声音是个老翁,语气中还略带几分醉意。
秦几重亦喊道:“老爷子,邵兄弟早就走了。”
老翁暗自道了一声“不好”,继续喊道:“这才没喝几杯就跑了,秦老弟,你这亲事谈的如何?”
“亲事不着急,正好我的蓠儿回来了。”
那老翁从月洞门中转出,笑道:“哟,快让我瞧瞧你的宝贝女儿。”
江蓠正自疑惑这老翁是何人,只见箫儿跑上前,扶住老翁道:“爷爷,真的是爷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季老头笑道:“相逢一醉便是有缘,箫儿,爷爷没想到,你会寻到这里来。”
江蓠道:“爹怎会和季爷爷认识?”
秦几重笑道:“说来话长,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认识季爷爷了。此番季爷爷误打误撞,买酒买到了咱们家,爹就邀季爷爷在家里小住。”
“那邵庭老弟又是谁?”
“邵伯伯亦是爹的好友,不过他行踪飘忽不定,此时恐怕已出了阳秦。”
江蓠笑道:“爹,你留季爷爷多住几日,那样箫儿姐姐也可以多陪我几日。”
季老头道:“爷爷在这吃好睡好,还舍不得走哩。”
“天下之大,即便同名同姓也不足为奇,除非……”此时,舟羡对着原逝轻声道,后面几个字他并未说出口。
“不用你解释。”原逝冷冷道。他告诉自己,原劭庭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而邵庭,不过是姓邵名庭,他们之间绝无可能有半点关系。
江蓠见原逝和舟羡神色有些异样,玩笑道:“冷落了原哥哥和虞哥哥,他俩要不高兴了。方才在酒馆里,菜都来不及做好,我这就去找林婶准备晚饭。”
“有劳二位公子了。”江蓠走后,秦几重笑道,“二位初来此地,若无急事,不如权且住在舍下。”
未等舟羡辞谢,原逝已道:“如此,多谢。”
数日后的夜晚,烟雨街上繁华依旧。玉楼春里曲声悠扬,楼外河水桨声欸乃,江蓠正在船上掬水而戏。不久,船缓缓靠了岸,待一位白衣少年踏上船来,便又继续悠悠前行。
“小蓠,许久未见,是不是想我了?”那公子浅浅一笑。
“想你个鬼,你难道会不知我为何托幽梦姐姐约你出来?”江蓠起身便扯着那公子的衣襟拭手。
那公子却并不闪躲,只是笑道:“这难道不算是幽会情郎?不过,那日我请人来提亲,你为何又要拒绝,难不成是欲擒故纵?”
“陆谏,你生病吃错药啦?小心我把你推河里去。”说时,江蓠两手拽着衣襟便将他轻轻一推,只不过手却未曾放开。
陆谏道:“小蓠,好歹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你真舍得把我推河里去?唉,这都要怪我爹娘吃错药,好好的,非让我成亲,我总不能随便娶个女人凑合一辈子吧。”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我也算门当户对,要是我们先假意定个亲,便能再延些时日。”
江蓠愠道:“你还想定亲,我秦江蓠的终身大事,你不和我商量,便敢拿来玩笑。”
“谁叫你溜出去玩,也不知道早些回来,我如何与你商量。”陆谏停顿片刻,忽而正色道,“我若真心想娶你,你可愿意嫁给我?”
江蓠脸上不禁染起红晕,背过身道:“谁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才不会嫁给你。”
陆谏噗嗤一声笑道:“放心,我可不敢真娶你。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我怎么赔?”
“下回听曲,你请我。”江蓠转回身,却见陆谏露出为难之意,便道,“这么便宜你的事,你怎么还不乐意了?”
“日后,很久,我怕是不能再来烟雨街了。”
“为何?是你爹娘不让你来?”
“为了避开婚事,我答应老头子进书院,准备先考取功名。”
江蓠知道陆谏向来讨厌规规矩矩读书,没想到他竟以此作为交换,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陆谏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肯定考不上?”
“我可没那么想,你若是愿花心思进去,自然能成。”
“听你这么说,你倒是很赞同老头子给我选的这条路。”
“我只希望你能走自己的路,我可以帮你,不过不能那样帮你。”
陆谏偷偷苦笑一下:“过了前面那座桥头,我便先下船,就不送你回家了。”
船行出数里,两岸灯火阑珊,清风拂水更添几许幽静,陆谏下船走出几步,忽又回转身喊道:“小蓠!”
“怎么了?”
“后会……有期。”
江蓠听了,心里竟生出一丝离愁别恨,呆呆地望着,直到陆谏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江蓠。”
江蓠转身,借着河水,凌空而起,轻盈落地。“虞哥哥,你怎么在这?”江蓠问道。
“我,跟着船,就走到了这里。他,便是陆谏,原来他也叫你小蓠。”
“虞哥哥这话,莫不是吃醋了?”
“你既然不愿意嫁给他,我吃什么醋?”
“方才和他见面,听了他的肺腑之言,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你不能嫁给他。”
“我又没有婚约,为何不能嫁给他?”
“明知故问。”
“明知什么呀?”江蓠望着舟羡盈盈笑道。
舟羡忽而俯首,轻轻吻了一吻江蓠丹唇,而后带着女子沁人的香甜,依依不舍地离开,红着脸道:“你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江蓠低头道:“你以后,会不会喜欢别的姑娘?”
“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能让你相信我。”听江蓠如此问,舟羡心里不禁感到些许失落。
江蓠依偎到舟羡怀中,道:“虞哥哥真傻,我可不允许别的姑娘来欺负你。只是,我爹向来不喜欢和江湖之人有瓜葛,如果我爹不同意,我便不能嫁给你。”
舟羡温柔地抱住江蓠,道:“这么说你是愿意的。”
“我可没这样说。”江蓠笑道,“再不回家,我爹要生气了。”
江蓠和舟羡回到秦宅,方一进门,却只见秦几重背门而立,他仰头望天,不知正在想些什么,竟连开门声都未有听到。江蓠心头一紧,喊了两声“爹”,秦几重才回过神来,道:“蓠儿,你回来了。”
“爹爹,蓠儿知错了,蓠儿不该这么晚才回家。”
“爹知道你约了陆谏,你可有欺负他?”
“我哪有欺负他。”
“箫儿还没睡,你去陪她说说话。爹有些事,正好要向虞公子讨教。”
江蓠看了舟羡一眼,又看看秦几重,道:“哦,那我去陪箫儿姐姐了。”
秦几重对着舟羡笑道:“千钟美酒,今夜可愿意同我再饮一场?”
舟羡道:“喝酒可以,不过……能不能不喝醉?”
秦几重没有回答,笑着便往后院走去。
酒亭临水,水中映月,月下有花,花香入亭。桌上已摆好酒菜,秦几重和虞舟羡相对而坐,秦几重斟满两杯酒道:“此酒不烈,多饮几杯也无妨。”
两人仰头一饮而尽,舟羡重新斟满酒道:“秦伯伯找我喝酒,是为了江蓠吧?”舟羡看的出来,他和江蓠的情意已是被秦几重察觉。
秦几重干下第二杯酒,缓缓道:“蓠儿任性顽劣,不知礼数,让公子见笑了。”
“不,江蓠是个好姑娘。”酒明明不烈,何况只喝了两杯,舟羡双颊却如醉了一般。
秦几重笑道:“虞公子英俊潇洒,江湖之中,想必有不少女子倾心于你。”
“莫说没有,即使有也与我无关,我只倾心于江蓠。”舟羡又饮下一杯酒,“今后,我想照顾她一辈子。”
秦几重心下不禁长叹一声:“蓠儿,恐怕并非公子良缘。”
“何以见得?”
秦几重狠下心,说话已有些不平静:“秦某是商人,不懂江湖门派,更不想让女儿卷入江湖纷争,令尊令堂也必定看不上秦某的女儿。”江蓠和舟羡若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他便不得不面对虞居远,到时他的身份被揭穿,定会伤害到江蓠。他的一生已失去太多,绝不能再冒险失去唯一的女儿。
因为有江蓠,他才能够成为今日的秦几重。
舟羡直接拿起酒壶灌下几大口,道:“家父家母,定会喜欢江蓠。至于江湖纷争,我愿以性命守护她。秦伯伯在这阳秦河畔卖酒,难道就不算身在江湖?难道就没遇到半点纷争?”
秦几重起身道:“你的誓言能有多少分量,这又岂能相提并论,江湖上高手如云,杀人不眨眼,秦某如何能将女儿托付于你?”
“秦伯伯如此反对,是我配不上她,还是藏着……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壶中滴酒不剩,舟羡酩酊倒地。
“唉,没想到虞家这小子对蓠儿如此痴情。”说话的是季老头,不知从何而来,此时正站在亭外。
“都怨我当初没把蓠儿带回来。老爷子,你有何主意?”
季老头笑道:“情不由人哪!劭庭,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或许坏事还不止这一件。”
“老爷子这是何意?”
“当年,你和她可有了孩子?”
秦几重苦笑一声:“没有。我知道她很想要个孩子,她不会瞒着我的。老爷子,该不会是怀疑……这不可能。”
“姓原那小子亦是洛周人氏,年纪也太过巧合。”季老头看着秦几重道,“听蓠儿所言,你回过一趟洛周,那你可有回老宅?”
“我哪里还敢回家。”秦几重看着醉眠在地的舟羡,唯有深深叹息,但愿上天不会和他开这莫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