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鸢直直望向陈冬柏的眼神里,没有胆怯,没有盼望和欣喜,甚至也没有愤恨,只有,金色落叶般的光泽。
如两个月前从他手里抛过去的金叶子那样。
都这样了,没必要再疑问她是为谁而来,陈冬柏确信,她要见自己。
他走上前去,向她回以一个高傲、笃定又不乏友善的眼神。
他们多少能算是熟人,对不对?
“你叫什么名字?”她还是那句话。
“陈冬柏。”这一次,他坦诚地回答。
“我叫舞鸢。”
她牵起裙角,交叉双腿向他屈膝行了一礼,“你的金叶子救了很多人的命,我替他们谢谢你。”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他戏谑。
行礼过后,直起身来的舞鸢脸上不再有方才感激他时的笑意,“恩是恩,仇是仇,你的恩是给他们,我们依然有仇。”
见她说得这么认真,陈冬柏也褪去了玩笑神色。
他站正,拱手向她行了一礼,“若那天冒犯了你,我向你赔礼道歉。”
“你这道歉不是真心的,”舞鸢并不接受,“你根本就不在乎事情经过,你只是不想我再纠缠你,想打发我快走罢了。”
自我审视了片刻后,这回,陈冬柏是更真诚谦逊地向她致歉。
“我记得你说过,玛瑙扳指是主人酒醒后,他们强要回去的。”他回忆。
“那天没有抓住他们还你公道是我的错,但现在,我并不是想打发你走。”
并不是不耐烦,他其实是,觉得她较真得可爱。
世上需要这种较真,他想。
见过太多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后,他变得愈发珍视这种较真。
他伸手指指路边的茶摊:“劳你将事情经过跟我说一遍吧。”
舞鸢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随他走到茶摊边,“你赔罪,所以你请我喝。”
陈冬柏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一如舞鸢早前所言:富商老爷夜宴上召舞女跳舞,乘着酒兴随意抛赏,酒醒了才想起来昨晚扔了个贵的出去,遂命自家小厮去抢回。
而她之所以宁愿挨打也不肯退扳指,是因为杂戏团的弟弟妹妹们需要钱治病。
“小骨头他们病了十天了,再没钱买药,我怕他们会病死。”舞鸢捧着粗茶叶水一饮而尽。
“虽然扳指没了,但有你的金叶子,他们都得救了,还喝上了一顿鸡汤,谢谢你。”
这下,陈冬柏明白了,她收下自己的金叶子不是因为贪财,不过,“都这么缺钱了,你又何必来这里跳两个月?”
军营里的兵士可没多少钱能赏。
“我知道,”舞鸢看着他,“你是想说,‘既然你为了钱这么豁得出去,还在意我误不误会你干嘛’,’对不对?”
陈冬柏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怒形于色了?
舞鸢努努嘴,眼神看向一边,“其实也没什么,对着泼皮无赖,我就是一张泼皮嘴脸,对着你,我就不想那样。简单来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可是谁知道,你也不过是个爱和稀泥的。”
她依旧对初见时陈冬柏将错就错的做法很是不满。
“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做错了,”陈冬柏道歉得诚恳,“今后不会了。我向你承诺,从今往后,不会再随意冤枉一个人。”
舞鸢的眼睛这才亮起来。
“那现在,我还是你的仇人吗?”陈冬柏问。
舞鸢抿嘴笑着摇头,“不是了!”
她扭过头,去向店家要了一碟胡麻酥来,推给陈冬柏,“我今天挣了钱,请你吃!”
那碟酥,陈冬柏只咬了一片,剩下的,最后都被她装起来带了回去。
这日过后,舞鸢的杂戏团流动了起来,但每隔几天,她又会出现在离陈冬柏最近的那条街上,转起裙摆翩翩起舞。
偶尔,他得空时,会走上街头,隔着数步之遥看她。
他不白看,每回都把钱亲自交到她手上,约五十文。
那时候,他每月的俸禄恰好是一百文。
有时舞鸢也会俏皮地叫他一声“富老爷”,还给他带自己做的饭菜、糕点,有一回,陈冬柏突发高烧,还是她到军营里去照顾了三天,直到他能下地了才走。
可他们都是天涯漂泊之人,萍水相逢,彼此聚在一起只是互相依靠,“成家”、“一起”这类话,谁也没有开口说过。
就这样,默默地,七八个月过去了,陈冬柏忽然接到来自君临的密令。
那是先帝第一次招揽他这个边远小卒暗中为用,他卯足了劲,发誓要抓住机会,建功立业。
密令的内容自然不可能对舞鸢说,他只是告诉她,他要去征讨东青。
东青是一个以凶悍闻名的部落,舞鸢看向他的眼神里明显有担心,可是,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不想说触霉头的话,只叫他珍重,后会有期。
过了很久以后,陈冬柏想起当时的场景,才恍然明白当时舞鸢在想什么。
他说他要走,在她看来就是分手的意思,她自以为心领神会,决定默然领受,所以才不无艰难地对他说后会有期。
原来默契太过,也会造成伤害。
故事到此已近尾声。
半年后,天机殿的布局收网,东青部落被灭,陈冬柏终于又回到了纪州。
旧日城池已面目全非。
就在他执行密令途中,纪州城遭遇洗劫,东青人的先头部\队破城而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足足五日。
即便是胜利以后,这里也元气大伤,要想恢复成从前那样,至少要五年时间。
然而无论再过多久,这里都不会再有一个叫舞鸢的舞女了。
麾下士兵告诉陈冬柏,贼寇一把火烧了杂戏团所在的那条街,街中居民谁都没能逃出那场大火,全都化作了灰烬......
陈冬柏的讲述在此时戛然而止,一如他和舞鸢之间那场相遇。
他低头看了眼手边的酒杯,伸出手指在那杯沿上摩挲了两下。
李沁喜听完了故事,心中动容不已,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想起多年前自己被冤枉的时候,陈冬柏对自己那毫无根据的信任。
那时他选择相信,因为曾有一个人,那样执着、倔强地,要他相信她。
即便转瞬即逝,他也曾经,深深爱过。
李沁喜叹了一声,举杯和陈冬柏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乘着酒意,又或是乘着兴头,陈冬柏饮过酒后,对她说:“所以当年初到奚赫时,薛遣棠说要臣保护好公主,我就对他说,勿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重要之人,该用自己的双手去保护......其中是臣心中也有一份遗憾。”
这九年来,明知不可能,他却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薛遣棠和公主能冲破一切阻碍重归眷属。
就像他幻想着,哪天舞鸢能死而复生,再度在他眼前,旋转起舞。
那时,他不会再有任何沉默,不会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