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这个角度，也可以把这里为什么直到今天都‘只有轮回没有历史’看得很清楚：当权力被垄断，当国民的选择权被剥夺，那么在权力背后就必然形成一个高度固化且不受制约的既得利益集团，而它的不受制约就必然意味着民众的天赋权利不可能得到保障，也决不能保障，就必然意味着权大于法，就必然意味着它会滚雪球般恶性膨胀，这不是任何‘反腐’能解决的，因为专 制既得利益集团的反腐只可能针对表面问题，不可能解决问题的根本，也就是对权力的垄断，相反，专 制既得利益集团的反腐只是为了它更稳固地垄断权力，在这种‘稳固’中它像癌细胞一样不知不觉扩散进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无形间压缩着每个国民的生存空间、权利空间、话语空间、利益空间、思想空间，直至不堪重负，又无法可解…”
这堡垒之国的千年之癌在买菜阿姨的话语中隐隐若现，仿佛成了肉眼可见的具象，“当权力被垄断，那么专 制既得利益集团最终压垮民众就成为必然，在古代，就是天下大乱，推倒重来，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现代，民众饿又不会饿死，造 反则早已被排除在行动和思考的可能之外，他们社会层面所能看到的各种希望——教育、医疗、创业、股市、楼市等等，基本都是既得利益集团在社会操作系统后台设下的隔韭菜套路，是让你心甘情愿给它们当牛做马套在你头上的轭，久而久之，被压弯脊梁的牛马们最后就只能自断香火，自绝前程，无声反抗，最可怕的是，这往往不是底层民众有意为之，而是形势使然；另一边，牛马越来越少，越来越出工不出力，既得利益集团必然无以为继，不是它们不想给民众活路，它们也想世世代代有越来越多的勤劳牛马给它们敲骨吸髓，让它们永远享受做人上人的无尽快 感，只是权力垄断造成的不受制约的态势让它们不知不觉间就压得民众不堪重负，它们特权集团的生活又本就与民众是两个世界，根本没有共通的苦乐与感受，这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屁股不只决定了它们的脑袋，还决定了它们的存在方式，最终也决定了它们的命运，既然民众没了出路，没了希望，那就只剩以这种自毁的方式与汝偕亡。某种意义上这也是造反，只不过古代是‘官逼民反’，现代是‘官逼民躺’。”
当时的堡垒之国，表面平静的社会景象之下，经济萧条、失业高企、内卷遍地、人口减少…各种矛盾在被专 制权力强行压平的水面下涌动。本来，在堡垒之国由专 制权力掌控的舆论宣传里，这些问题大多被归结为东方国家的打压，被叙述为东方国家害怕堡垒之国强大起来挑战他们制定的国际秩序，打破他们在这套秩序下利益分配的优势地位。买菜阿姨和她们那代大多数人一样，虽然对那套说辞说不上相信，但也不会去深究什么，相比自家的小日子，他们平时并不怎么关心这些问题，即便看到自己子女那辈人在现实中的困境，大多也归为时代变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并不会去多想背后原因，而且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从来觉得那是当权者和大人物的事，不是一介小民该思考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直接决定了他们的生存状态。
但今天，从这场讨论中看到了某些最基本的事实和最基本的逻辑之后，柴米油盐之外，身而为人第一次隐隐感到自己并非仅仅是肉体性存在的这位外表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买菜阿姨，从之前讨论的基础上自己一步步抽丝剥茧更直白地道出了堡垒之国几千年历史轮回背后那套最根本的机理，那套仍然支配着堡垒之国现实的底层机制。
说也奇怪，讲完这些，买菜阿姨并没有生起年轻人那般的义愤，反而愈加平静，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生活重压背后真正的原因，抑或在看到原因的同时还在这场讨论的参与者中看到了改变这原因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可能…
唯一让她心绪产生一点波动的，是一份后知后觉的意外——阿姨仍有些难以相信那些话真的出自自己之口。
“可是东方资本主义下也有各种割韭菜套路啊，资本家也骑在牛马头上啊。”此刻的高中生倒不是要为本国辩护——经过这场去伪存真的讨论，很多事已无可辩护——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哪里都无解的问题。
“第一，最可怕的不是什么资本主义，而是垄断权力孳生出的权力与资本一体的官僚资本主义；第二，东方国家不是衡量文明的标准，文明才是衡量国家的标准；第三，从一个国家的根本上说，其实不存在‘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只有能保持向‘选择’开放的自由国家和‘选择’被垄断的专制国家，‘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对前者而言只是一定条件下国民可接受的共同选择，东方国家中既有偏‘资本主义’的，也有偏‘社会主义’的，而且即便选择了一个方向，也不会拒绝另一个方向中合理且适合自己的部分，毕竟言论自由的环境下意识形态不至于那么僵化与绝对化，另外，随着时代、社会条件、公众认知的变迁，选择随时都在微调和改变；但对后者就完全不同了，那不是国民的共同选择，而是专 制者为了垄断、扩大权力在利用两种主义各取其利为己服务，‘资本主义’是它只做不说的事，用来为权力寻租谋利或对某些暴利行业直接垄断独占其利，比如古代之盐铁，现代之烟草、电信、石油等等，而‘社会主义’是它只说不做的事，根本是要立起这座牌坊悬挂它的尚方宝剑，可以随时以‘社会主义’的名义剥夺公民私产吞到自己兜里，以‘社会主义’的集体之名，压缩个人权利，扩张专 制权力。你甚至都不能说这是外来的经被它念歪了，因为这里几千年来从始至今只有一本经，那就是覃制，就是垄断权力，所谓‘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对它而言只是来到现代后新出现的两种称手工具，前者可作为它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经济工具，后者可作为它国家垄断意识形态的理论工具，双剑合璧，物质、精神两手抓，两手都硬。”理科生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他很清楚高中生的用意，因此语气并非反驳，而是直抒己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