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久思从帐篷里奔出后,一个穿着浅紫色缎袍的女子冉冉走来,刚好拦住了他的去路。女子美目流盼,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手里拿着一朵漏芦花,娉婷而立,然而在动人心魄的美之外,则传达出淡淡的诡异,因为她的缎袍上绣着牛马羊等动物的白色头骨,月色里,格外的明显。
女子把手里的花放在鼻尖上,嗅了嗅,漫不经心地道:“你是要去报信?”
王久思没有回答,想到刚才那名军府医的话,反问道:“你就是北蛮的月姬吧?”
“没错。我的全名叫做贺兰月姬,是跟我母亲姓的。”女子语气轻柔,似乎是在和一个刚认识的少年进行彼此介绍,“你怎么知道的?”
王久思平常道:“这是军营,除了我们的公主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女子,这就很容易猜了。”
“就算是那样也不会猜到女巫的头上。”贺兰月姬沉思片刻,“看来你们这里也有很厉害的人物,居然知道我的身份。”
王久思边说话,其实也在寻找脱身之法,但发现对方看上去漫不经心,可是眼睛的余光始终落在自己所看之处,知道自己的想法被对方看穿,因此未敢轻举妄动,说道:“知道你的身份还并不困难!你是女子,又是北蛮的女巫,却也要上战场,难道北蛮真的没有男子了吗?”
“这很正常,我作为神喻女巫,平时负责主持祭祀活动,在遇到战争的时候也要尽一份力。”贺兰月姬道,“你身穿高丽传统衣服,带着礼帽,确是高丽人,高丽人怎么帮中原人对付起北蛮人了?”
“这并不涉及到邦国,只是个人行为。”王久思辩解道。
贺兰月姬冷冷道:“既然是个人行为,那么我们就可以私下解决。”
“解决什么?”王久思问道。
“这也要问?”贺兰月姬道,“当然是解决生死的问题,你既然让我在中原的军营撞见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王久思听闻,拔出腰刀:“我今天就来领教北蛮巫术。”
贺兰月姬微微一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贺兰月姬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之间,掌心里冒出数道黑气,这些黑气如烟火般向外散开,又慢慢落下,没入地面,然后在黑气没入的地面就涌出许多的黑色蝎子,这些蝎子都个头如老鼠,气势汹汹,向王久思围拢过去。
就连帐篷里那些刚刚安静了一会的黑蝎,此刻也像得到贺兰月姬的号令似地,纷纷从里面爬过来。
帐篷前的空地上很快布满了黑蝎,王久思无处可逃,只是挥舞着刀把四周靠近的黑蝎砍死,以便保留自己脚下的一小块容足之地。但是黑蝎子实在太多,杀死一批,又有很多马上补充,照此下去,蝎子没有杀死,王久思也会活活累死。
在王久思全身心地应对周围的黑蝎子时,贺兰月姬却是很轻松地站在那里,黑蝎子从她脚边爬过,却不敢有丝毫触碰,对她简直敬若神明。贺兰月姬弯下腰,抓起一只黑蝎子,放在自己手臂上,黑蝎在上面游走,就是不敢用尾针刺她。
贺兰月姬把玩一会,抓起黑蝎,向王久思扔了过去。
“啊,被蜇了。”王久思正在砍杀黑蝎,发现贺兰月姬的举动时来不及做出反应,瞥见一只黑蝎落过来,接着右侧小腿上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疼痛之后就是麻木,便知被黑蝎所蜇。
他挥刀砍杀数只黑蝎,赶忙附身去看,那只蜇自己的黑蝎从腿上跳开,他也顾不得将之杀死,拢起袍子,便看到腿上留下个黑点,便是被蜇之处,附近肌肤已经隆起,呈现乌紫色。
“好厉害的蝎毒!”王久思毕竟是军府医,知道若不及时处理,他肯定必死无疑,于是毫不犹豫,用刀划向红肿的肌肤,将之割开,挤压出里面的毒血。
贺兰月姬看见了,说道:“还不错。虽然你不会马上死,但肯定会手脚麻痹,紧接着昏昏沉沉,站立不稳,而坐倒下去后麻木感就会越来越强,直到全身没有可以活动的地方,而脑袋里的意识则在一点点失去。最后,你还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死则死也。”王久思此刻并无畏惧。
贺兰月姬道:“难道你不想念高丽的亲人?等你的亲人得知你的死讯后会何等伤心,他们会万念俱灰的。”
王久思冷笑一声,很不屑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更痛苦吗?这种小伎俩对我根本没用。”
“恐怕未必吧。”贺兰月姬道,“你现在肯定在想高丽的亲人,而你也更加痛苦。”
王久思放了蝎毒,但已觉得手脚不听使唤,脑袋昏沉沉的,符合贺兰月姬所说,后续的情况也可能会出现,所以他依然处在绝境,基本上没有了生路,此时此刻,坚强的他虽然想起高丽的父母亲人等,却压抑住了念头,被贺兰月姬提醒,猛然想到自己身在异国,一旦身死,就是和父母亲人等永远诀别,不由得悲从中来,不可抑制。
他本想竭力隐藏心里的痛苦,可还是没能逃过贺兰月姬的眼睛,不由得认真看向这个看似美艳绝伦、天真烂漫却心底狠辣的北蛮女子,说道:
“你比这些黑蝎子还要毒,毒上十倍!”
“争口舌之利有什么用,你还是要死。”贺兰月姬淡淡说道,“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慢慢死去。”
王久思倔强道:“我绝不会在你眼前咽气。”
贺兰月姬拍拍手:“好啊!那就看是你的意念强大,还是我的蝎毒强大了。”
王久思双腿麻木僵硬,似乎不再属于他,头脑昏昏沉沉的,双眼朦胧看不清,身子再也站立不住,便坐倒在地。
而那些黑蝎子也很奇特,它们知道王久思已经被蜇了,竟然全都不再涌过去,全都围在四周,像贺兰月姬似地等着王久思静静死去。
王久思坐在莲花台般大小的空地上,用自己的意念和蝎毒进行对抗,他口里含含糊糊始终在喊着的不是父母亲人的名字,而是“朱星妍和侍神”,没错,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要公主和犼能够及时出现,他还有生的希望。
“侍神?”贺兰月姬听到王久思口里的话,“想不到你还是高丽的召唤师,可惜就要死了。”
王久思勉强睁开眼睛,说道:“高丽的召唤师也敌不过北蛮的女巫。”
“这话不错。”贺兰月姬道,“你既然是召唤师,那么就是高丽皇族了,这样说来,你死了有点可惜,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将来回到高丽,让高丽国和我们北蛮修好,并在北蛮进攻中原的时候出兵相助,我就救你。”
“哼,我才不会和你做这样的交易。”王久思很坚定地拒绝道。
“为什么?”贺兰月姬向王久思走过去。
那些黑蝎子都毕恭毕敬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王久思道:“因为朱星妍,她是中原的公主,而我非常喜欢她。”
“因为她?”贺兰月姬边走边说道,“她很美吗?比我如何。你若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也可以喜欢你,和你成亲。我是北蛮的女巫,也是大祭司,身份尊贵无比,绝不会低于中原的公主。”
王久思苦笑两声:“你根本就不懂何为喜欢?”
“我怎么不懂?北蛮的将领、文臣很多都喜欢我,想要我做他们的妻子,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那是我还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贺兰月姬已经来到王久思跟前,蹲下来,观看着他,并把手伸到他脸上,轻轻摩挲,“你英俊不凡,就是我喜欢的人。”
王久思道:“我只喜欢她,等我回到高丽,肯定让父皇为我提亲。从此以后,中原和高丽两国修好,永不互相侵犯。”
贺兰月姬脸色微变:“你如果执迷不悟,是再也回不到高丽的。”
“就算是死,也好过讨好你们北蛮,好过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在乎不喜欢的人。”王久思的言语越来越模糊。
贺兰月姬执拗道:“可是我真的对你动了心呀?”
王久思没有回应。
······
此时王久思身后传来个声音:“不要脸的女子,跑到我们军营里来找男人!”
“是谁敢这样侮辱我。”贺兰月姬猛然站起身,就看到在黑蝎子的边缘站着个手拿长枪、头发披散的女兵,在女兵的身边则是个像狗般的小兽,“你们是谁?”
“我是中原的公主朱星妍。”朱星妍回应道,“它是犼,王久思的侍神。”
朱星妍担心伤兵帐篷里也出现蝎子,王久思和其他军府医不一定能应付,在集合众兵将杀戮那些黑蝎子时,派出骑兵去通知花将军和另一名领军的将领,然后让一名将领统领众人,自己带着犼赶过来了。
贺兰月姬自言自语:“原来他的名字叫王久思。”
朱星妍大声问道:“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是北蛮的女巫贺兰月姬。”贺兰月姬很骄傲地说道。
朱星妍道:“那么这些蝎子都是你带来的?”
“没错。”贺兰月姬道,“不过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能取你的性命。”朱星妍愤怒回应道。
“先不说国仇家恨,单就个人而言,我也不会饶过你,因为王久思痴迷喜欢的人是你,那么你就不能活着。”贺兰月姬说过,口里念念有词,使出巫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掌心里冒出团黑气,然后她飞身冲向朱星妍,准备一掌将朱星妍杀掉。
看到贺兰月姬飞来,朱星妍也没有退缩,手持长枪,飞身迎上去。
在贺兰月姬的右手手掌和朱星妍的长枪枪尖接触的时候,彼此僵持住,贺兰月姬掌心的黑气突然变成四条,毒蛇般地萦绕在长枪上,扑向朱星妍,若是长枪的主人不是朱星妍,或者朱星妍的力气不是那么大,贺兰月姬的巫术抵挡住长枪的力道后,就能凭借四道黑气杀死对方。可贺兰月姬错就错在她遇到了朱星妍这样的对手,而朱星妍的力气是出奇的大,在四道黑气游离着飞扑而来时,朱星妍松开左手,以右手持枪,维持着那样势均力敌的胶着状态,然后抬起左手,左手在枪后用力击打下去,长枪就变成了离弦之箭,从贺兰月姬的掌心穿了过去。
“啊”,贺兰月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怔怔望着自己的右手,右手掌心出现了个明显的破洞,而自身的巫术开始从破洞里化成黑气流泻而出,简直变成了逃逸的冤魂。
黑气流泻越来越多,贺兰月姬的巫术失去控制,地面上的黑蝎子也不再听从她的指令,纷纷开始钻入泥土之中,不多久成百上千的黑蝎子都荡然无影。在这些黑蝎子消失时,营地之内所有的黑蝎子都开始逃跑。
贺兰月姬见大势已去,不能再留下,但还是很好奇地看向朱星妍:“你的力气为何这样大?”
朱星妍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没有乘胜出手,说道:“我小时候得怪病,后来一个术士给吃了丹药,治好我病的时候,也让我变得力大无比。”
“原来是这样。”贺兰月姬道。
此时,营地以北传来喊杀声,朱星妍用心听着,而后说道:“我派去的人已经把营地的事告诉花将军和另一名领兵的将领,现在两队人马正在赶回来,营地的几十万人马也会很快聚集,而你没有了蝎子兵,孤身一个,还不束手就擒。”
“我只是坏了巫术,并没有失去逃生的本领。”贺兰月姬突然身子一矮,变成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脚步极快地斜刺里逃去。
朱星妍和犼追上来,但那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宛如鬼魅,身子晃了两下,就消失在众多的帐篷之中。
朱星妍和犼回身,来到王久思面前。
王久思此刻迷迷糊糊地说道:“公主,快带犼去追,不能让她逃走,一旦逃走,恢复了巫术,会是心腹大患。”
朱星妍也知道北蛮女巫贺兰月姬的可怕,孤身独闯大营,用蝎子轻而易举杀死成千上万的兵将,若是放虎归山,后果难料。她纵然想去追,可是也担心王久思会出意外,说道:“你中了蝎毒,有生命危险,我不能离开!”
“我已经在中毒之初用刀割开肌肤,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再说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的。”王久思道,“趁她还未逃远,快点去追,若是等她逃过野狼谷,到了北蛮之境,就会有接应的人,再想捉住她就很难。”
“你自己留在这里,万一有个好歹?”朱星妍不忍。
妖兽犼则发出吼声,似乎是在附和朱星妍。
王久思道:“公主,局面已经得到控制,不会再有万一的情况出现,而且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回高丽见亲人,我的意念不会让我倒下。你带着犼快点去追,一定要把带回来。”
朱星妍看着竭力支撑的王久思,对他也有了信心,知道不能再耽搁,再耽搁下去贺兰月姬就跑远了,因此狠狠心,说道:“我们去追贺兰月姬,但你要好好活着,等我们回来。”
“嗯。”王久思应了一声。
朱星妍回身拿过自己飞入伤兵帐篷的长枪,带上小妖犼,按着地面上的血迹追了上去。
王久思孤独地坐在那里,全身麻木,身上的知觉在逐渐流逝,生命也在逝去,当他快要永远睡过去时,数名兵卒出现了,看到中毒的王久思便找来军府医给医治,军府医给涂抹了草药,又熬煮了解毒汤,让王久思服下。
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可还需要慢慢调治,在一段时间内不能上战场,也不能再担当起军府医的职责。
而花将军和另一名将领带兵回来后,虽然已得知北蛮女巫月姬带领黑蝎偷袭军营的事,在看到军营里兵将的伤亡后,还是不由得心惊,没想到女巫月姬一场偷袭下来,会损失这样大,只能吩咐下去,妥善安葬死去的兵将,用心照顾伤者。对于王久思中蝎毒的事,花将军得知后也未敢怠慢,因略微知道他是高丽皇族的身份,便命人连夜给送回关内修养。
夜幕之下,一名骑兵和王久思同乘一匹马,王久思紧紧抱住骑兵的腰,口里则在迷迷糊糊喊着:“朱星妍,侍神犼,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们是会再见,不会已经是在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