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隐秘的角落(中)
“没人能定义你的好坏。”
钟奕铭缓步挪到女人的身旁,他想说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谈起。
“强子工伤意外,老板算是良心的,不仅出了医疗费还给了一些补偿金,但那只是杯水车薪填不满强子欠的窟窿,也不够一家人吃喝拉撒。”
“我含泪抛下荒废的果园下定决心要出门找活干。邻居,朋友,亲戚托了个遍,阿梅是强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当她和别人一样只是人情上的敷衍,大年初八阿梅带着儿子去亲戚家拜年回程顺道来了我家,我一贫如洗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他们坐了一小会儿就起身走了,我偷偷包了一百块红包塞在她家小子外套口袋里。”
“不知是那一百块钱起的作用还是阿梅同情我家的窘境,当天晚上她发来微信叫我年后跟她一起外出打工,十五一过我便拖着行李告别了身有残疾的丈夫和年幼的儿子同她上了开往吴湖的列车,我心里想着只要矜矜业业的做没什么苦我吃不了的。”
“阿梅说他们超市三天两头缺人她和店长已经沟通好了,那天她带我去店里,女店长人长的胖乎乎的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她嫌我没有工作经验说店里没多余的人带我,我说会自己看着学的,她轻瞥了我一眼让我回去等消息。我以为多半没希望了,于是在住所附近找了个餐馆服务员的工作,干起自己老本行我以为会轻车熟路,却不如那些小年轻身手矫健动作麻利,辉辉出生我一直待家里,多年不与社会接触我的应变能力变得迟钝了,我就好像一只年久失修转动不起来的陀螺。”
“没几天阿梅报告我一个喜讯,超市走了两个店员,一个因为怀孕夫家人不放,一个年后只来了一天拿过年终奖就没来上班了,店长让我过去试工。阿梅说试用期三个月转正后到手4500。”
“阿梅和我上下班在店里碰不上面,店员们各司其职各忙各的,刚来那会儿我有点笨手笨脚的,陈坚是超市理货员,他上白班,有空的时候会给我介绍店里东西的摆放位置,平日里挺照应我的,搬运重物的时候总是主动帮着拿,同事悄悄暗示我他是阿梅相好的,想起有一晚看到上夜班的阿梅坐着陈坚的小电摩回来我好奇的问过她,她说刚好和对方顺路,阿梅说了谎,她和陈坚下班不是一个时间点。我才意识到自己太单纯了,原来他俩是情 人,生怕阿梅误会我不敢再劳烦陈坚,和对方保持一段距离。”
“虽然我是新来的,但给派的工作量不小,事情又多又杂,因为是试用期所以给的工资不高。一周后换了店长,我改派到一个相较轻松的工位,工资也有所提高,说实话那时我挺感激他的。新店长是个男的,他年纪不大四十出点头,没什么官架子,说话酥酥软软的,眯眼笑就一条缝,他经常在我工作的时候轻拍我的肩温和地鼓励我几句,起初我并没当回事还想着是遇见了好的领导,直到晨会上他时不时瞟向我的眼神露出那抹带有企图的轻佻,他找我去办公室我把门留了条口,他向我微笑着走过来脖子一仰一合地说着工作上的事,‘小花,好好干,这么多员工我就看好你一个,就是你的态度么能不能……’他故作深沉地停顿片刻。我问是不是有顾客投诉我?他笑着摇摇头。我问是不是有同事背后说了我什么?转身他合上门贴近我身侧握住我的手,他口气轻浮略带讨好地说:‘有我护着没人敢动你。’我轻轻抽回手,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我忍气吞声。”
“我的退让并没有让对方止步反而助长了他的歪心思,月底他叫我盘库存,关了店门就我们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一句话支走了小组长,我认真地在后排统计着商品数量,他不慌不忙拉下卷帘门不知不觉地走到我身后,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措手不及的熊抱,我用力踢蹬努力想要挣脱,奈何他力道粗我身单力薄无计可施,他恬不知耻地亲了下我的脸说:‘你今天从了我,这家店以后你说了算’,我发恨地在他的胳膊咬下一口。”
“他松手骂了句脏话,我对着他脸啐了一口,他恶狠狠瞪着我喊:‘花惠芬,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解开工作服一把扔到地上,他气鼓鼓地说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晚上阿梅问我什么情况,我一五一十和她说了。阿梅说那男人就是个纸老虎,他是凭老婆关系才坐上店长位子的,这家超市他老婆占了股。阿梅打包票说他没胆量扣我工资,一旦把他做的丑事宣传出去他这个店长就没了!确如她所说,我发短信让对方把工资转我,他回复尽快办理,公司财务隔天便转到了我账上,金额只多不少。后来听说那男的死性不改凭借领导身份花言巧语搞定了店里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多久就大了肚子,店长老婆就此跟那男的提了离婚让他净身出户,事情闹大小姑娘没脸再待店里,为了拖住男人她把孩子生下来问男人要抚养费,那男的愿意出钱,他老婆不好生育所以对男人外边的花边新闻睁只眼闭只眼,男人叫小姑娘带孩子验DNA,证明是他的他就认,小姑娘不愿意,其实之前她是有同居男友的,为了自己的前途她和对方分了手,她也搞不清孩子究竟是谁的,她原本想用孩子套牢店长,却想不到倒头来人财两空。”
“一笔糊涂账!”
钟奕铭低叹道。
“这就叫恶人有恶报!”
“你是幸灾乐祸么?”
钟奕铭打趣说。
“不临到身上你是不会明白的。平白无故受这窝囊气!人长得好看有罪吗?女领导使绊子给我穿小鞋,男的假惺惺地不怀好意。我靠劳动赚钱有什么错?我招谁惹谁了?”
“你是不巧遇到了小人,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阿梅心直口快,为人豪爽;顾阿姨对你也算不错的;你刚来画室的那会儿雅兰对你也很照顾啊!”
钟奕铭说。
“你老婆是挺会做人的,她这点我学不来。”
花惠芬语气生硬地说。
“那我呢?”
“你少来!”
花惠芬抱着枕头径自躺了下去。
“困了吗?”
“有点。”
花惠芬眯着眼偷看对方的表情,可惜光线太暗。
“那……我走了。”
钟奕铭站起身。
“别——我没撵你的意思……一些事情闷在心口,我不好去和谁说,强子虽然是我男人,但和他讲不上几句,除了平添烦恼没有其他。和你说这些,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
钟奕铭一屁股又坐下,迎着对方几多柔情的目光,他禁不住有些动容,摇曳的烛光映出女人红润娇媚的脸庞,他咽了一口口水身子向床尾挪了挪。
“陪女儿看病的那几年网上卖苹果我也成为过万元户,不得不说有钱的感觉真好。来吴湖二年我从事过家政,做过钟点工,住家保姆,服侍过老头老太,干过公司保洁,当过服务员,卖过服装,在画室做学生的人体模特,我知道自己没学历只能做这些低端行业,但我尽自己的能力做好每一份工作,其中我碰到过形形色色的雇主和客人,为了钱我可以将自尊踩于脚底,为了钱我可以低声下气,为了钱我可以忽视他人的鄙视。但我依旧有自己的原则和做人的底线。任谁都不能践踏!”
钟奕铭心脏“砰砰”地跳。
他是否触到了她的底线?
他是否不经意露出过轻视的表情?
“吃一垫长一智,住家保姆我选上了年纪的老人,老太把钱看的很紧,防我像防贼,一刻不得闲,不知道一天怎么会有那么多干不完的活,我只服侍过一个老太,没两天就不干了,叽叽歪歪太会算计。老头我以为会好一点,老教授下肢不灵活坐着轮椅向我抬手指着家里那些陈列的奖状和同学生们的合影,他骄傲地介绍自己如何如何厉害,我庆幸能碰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学到些什么。我以为做老师的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到晚上就原形毕露了,他起夜好多次,开始我没觉得什么当对方年纪大了控制不住,但慢慢就觉察到不对劲了,一把老骨头竟然还存着那份心。”
“会不会你想多了?”
钟奕铭犹疑地问。
“他把工资卡给我看,说把他服侍舒服了随便我怎么花都行,他子女在海外,他的钱可以自己掌握。不要脸的老东西!”
钟奕铭的脸唰地烫起来。好在光线暗,对方看不见。
“两个中年妇人谈吐优雅,态度和气,一看就出身高知家庭,母亲早几年不在了,父亲中风偏瘫了一年,大小便都在床上,我给老人擦身,他一侧能动的手在我后背和屁股划来划去,弯腰俯身的时候他摸到我胸上!墙壁上还挂着他老伴的遗像呢!你能想象一个嘴巴歪斜说话都不利索的老人心思还那么活络吗?”
“怎么都被你遇到了?”
钟奕铭诧异道。
“我找雇主说话,她们态度很好,说对我很抱歉,我让她好好说说老人,她说工资加我一千块,我说不是钱的事,她说父亲年轻时风流成性,母亲念着家丑不可外扬一直替他包着,母亲一走这老家伙立马就跟隔壁的单亲妈妈好上了,父亲退休工资不高别人是图他那套房子,好在母亲在世时将房产转在了两个女儿名下。”
“中风后他死性不改,嫌之前找的几个保姆年纪大,自己父亲她们也拿他没办法,选我就是看我的身材和摸样长得好,我吃惊地吐不出话来。她面不改色继续道:他现在就废人一个做不了什么,让他摸一摸也吃不了什么大亏。我一口回绝!一旁的小女儿轻笑道:‘别假正经了,都是过来人装什么清纯,我们会钱到位的,你开个数吧!’荒唐啊!她们以为有钱可以任意妄为了?在她们眼中我如此低贱吗?我是卖力气不是卖身!”
“狗眼看人低。雪儿,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
钟奕铭由衷地说。
“我是不是很傻?容易相信人,渴望他人认可,偏偏被人家不当回事。”
“你自尊自爱,自立自强……”
“别往我身上贴金,我没有大树依傍,只能自己做那棵树。”
花惠芬卷起被子蒙住头道:
“我不想成为树,我不想!”
钟奕铭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他心疼眼前人又怕自己把持不住。
“雪儿,想听我的故事吗?我没有和别人说过。”
“你老婆呢?”
花惠芬露出半张脸抽了抽鼻子问。
“她知道一半,我告诉她我在学校被同学看不起,因为我的外地口音,学习成绩又烂,所以我很少开口,有过一段时间我很自卑,后来我哥手把手地辅导我功课,成绩从班级垫底一点点升了上去,初三进了一所私立高中,我的学费是同学的二倍,因为我分数不够父母托关系拿钱凑的。”
“你有父母的疼爱,你有才华和学识。我父母看重的是我的利用价值,我没念过几年书,不是学不进去而是父母不让念,我成绩很好的。你和我能比吗?”
花惠芬疑惑地问。
“我没有你坚强,在校期间我自杀过,因为高三成绩提不上去。”
“至于吗?”
花惠芬惊诧地瞪大了眼。
“你曾经是我学习的榜样。”
钟奕铭直视对方的眼睛说。
“不要学我。”
花惠芬垂下头压着嗓子轻轻抽泣。
“雪儿,如果……”
钟奕铭话道嘴边咽下。
他想说什么?
他又能说什么?
“你说下去。”
花惠芬轻声催促。
“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我生母,一个是从满月到五岁半养育我的人,她是我养母,是我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