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先生听闻此话眯起眼睛,盯着骆嵩瞧了半晌,方才开口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当与你说是谁呢?”
“哈哈,仲商造次了。”骆嵩轻笑出声,随又开口:“当真是红尘自染人,不过为一己之私,随意便可杀死这些无辜。若真哪日蒙蔽圣听,只手遮天,怕是天下百姓都要任其鱼肉了。”
“你也忒的天真,权力争斗哪有不流血的。便是仁厚如太祖,当日为掌朝政,不也以雷霆手段诛杀了贼首郭严及其党羽与亲眷近千人众。你就敢说这近千人众里就没有无辜妇孺?”邱先生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阁下有兼济天下之格局,却尚还需些历练。想过往当是家中对你保护过甚,往后若真入了朝堂当时时自省,莫忘这为国为民的赤子初心。”
邱先生这番话说完,骆嵩心中确也惭愧,可看到现下眼前的这些亡者,又开口道:“我也知晓空读了这些年的书,可眼下的人死了,我却也难做到无动于衷。罪者当按律施刑,便是上大将军也不可例外。”
“那在下便在地狱里看着,盼这日的到来。想我年少时,何尝不是如你这般。”邱先生笑看着骆嵩,眼中有些神采,“至于此事主使你自猜去,当也不会错的。”
邱先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将装啼血的盒子交给骆嵩。到众军之前,正欲自缚随去。
可不知怎地,那被捆妇人忽地就脱开了绳索,如游鱼一般滑到一个手持火把的军士身边。待众人反应过来,那妇人已将手中几枚竹筒引燃掷出。霎时间竹筒中散出的毒烟,将院中填满诡异红雾。混乱中那妇人到骆嵩耳边说:“若今日你在赤蛾散下还有命活着,他日我定要来寻你这俏郎君,一世与你承欢。记住奴家唤作闫妃”说完便失了踪迹。
院中红雾未散,却只不断听见的倒地声。骆嵩也觉得脑中昏沉,忽地一股清凉之气游走全身,霎时通身舒泰,自也醒过神来。待红雾尽散,满园更无有一个站着的人。
“竟是此毒,千叶散华与赤蛾散都是她压箱底保命的物件。如今这劳什子冷烟宫怕是与她多少有些因缘。”骆嵩听到心里墨九自言自语。
“此毒可有解?”骆嵩急切问道,此时五十多条性命悬于一线。
“此毒乃赤蛾翅粉,赤蛾无法养殖。只西南赤乌山上有生,一年能寻得十数只便属好运。这赤蛾散剧毒,一刻间若无解药,其人必死无疑,解药便是取尽翅粉后的赤蛾。刚刚这一下怕是耗去数十年搜集的赤蛾散,那女子眉头都未皱一下,想在这冷烟宫的地位不低。”
“那…那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骆嵩此时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又低头沉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错了吗?儒圣曰仁,可此仁与彼仁谁方为仁。顺天道亦或顺人心,谁方为真。”
“你怎这般婆妈,我有救人之法,只能救得两人。若救人于你有两处不利…”
“与我倒无妨,可应当救谁?”骆嵩又低下了头,“我又有何权力决定他人生死。即便能定人生死,又当依何为据?”
“爷爷我可真是要被你憋死了,你现下自身难保,刚被我使了身体不过走两步挥两刀,你这双腿与右臂就已运动不得。如若不是三圣之气令你百毒不侵且护住心脉五脏,怕你此刻不知在何处吐血而亡了。你这身子大约只能走到离你最近的人身边了!”
“那便如此吧!”骆嵩下定决心朝离自己最近的赵庭燕走过去,每一步腿上便传来钻心刺骨的痛。
“给我停下!”墨九在骆嵩心中大喝,“你这双腿骨因我那两步现下已不堪重负,再走下去这腿骨尽碎,怕是一生都站不起了!”
“若我能救人而不救,那我怕是此生真就再也站不起了。”骆嵩的疼痛令汗已浸透了衣裳,眼神涣散,头一阵阵眩晕,胃中也翻腾,却仍步步走向最近的那人。墨九沉默了,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最终的一步将要踏出,腿骨折断的刺耳声却先响起。骆嵩趴倒在地,疼得弓起腰,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歇息片刻,用左臂挪动到赵庭燕身边,大口喘着粗气,心下大喝:“救人!”
“我本欲三次将我一生的刀之极致传于你,若此时我再施力,不但于武一途少得一次天大的好处,且也少一次保命之法。”
“救人!”
墨九不再多言,撑起身子,对准赵庭燕头顶一指点下,骆嵩感觉体内一股刚猛锐气于前引导,随后清圣之气如涓涓流水,朝着指尖而去。圣气由刀气所引一下自赵庭燕百会灌入,于她体内筋脉脏腑游走一遭,刀气分出体内毒性,圣气将毒化解带出。随后墨九又依法将恰在身边的飞羽军队正救下。便重入骆嵩心神不再言语,骆嵩也不如往常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二人并未即刻醒转,但呼吸平静了下来。骆嵩就这样坐在另外那些垂死之人中间,自己却束手无策。这些人的胸口皆在剧烈起伏,想来十分痛苦,骆嵩不敢看这些人的眼睛。
“贤侄…,燕儿…燕…”骆嵩听到剧烈的喘息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言语,循声望去,迎上赵康那绝望的双眼,眼中又透出一丝期待。
“世伯,赵小姐无恙。”骆嵩将僵硬的语气尽量柔和下来,对着赵康说道。
听骆嵩说完,赵康便不动了…就这样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骆嵩眼前逝去。
“不允许再有无辜之人如此惨死,至少在我身边不许再有。”骆嵩攥紧现下唯一能动的左拳,随又松开,嗤笑道,“哈哈,凭什么,就凭你这一副残躯?”
“我帮你。”原倒在一旁的队正先醒来开口道,“骆少侠,大恩不言谢,在下金少棠。往后凡能用到金某之处,但一声言语,便是要我项上人头,我也绝不皱一下眉。”
“金队正言重,未能救下队正诸位同袍,仲商惭愧。”说完骆嵩本就落寞模样更显落寞。
“战死本就我等所愿,家人更有朝廷安置,比起这不明不白死了的赵府下人却是好得多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将那毒妇擒杀,日后定要亲手砍下这毒妇的头,为诸位弟兄报仇。”金少棠咬牙切齿,眼中似要冒出火来。
“还劳烦队正寻几块长木板,另去客栈取一下在下的行李。门外有马,队正只需唤它飞云,便自骑上无碍。”
“骆少侠还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说完金少棠急匆匆便出了府去。
“骆嵩,你说人活着是为何?”骆嵩听马蹄远去后,一旁的赵庭燕动也未动,只这么突然开口问道。
“从前我以为人活着是为了做好本分事,只要人人做好本分事,那便举国祥和,便是太平盛世。可我却忘了,有些人他就是教化不了的,满心的贪嗔痴。现下我不知别人为何而活,我却知道我自己往后便要还这天下一分清明。”骆嵩越说越将当下的无力变成一往无前的决心,心下惊奇,自己居然这般就走出了颓境。
“那我日后却又为何而活?”赵庭燕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半边身子被冰冷的地面冻的失去了知觉。
“你还有姐姐,还有将要出生的外甥。”骆嵩转身用左手吃力地将赵庭燕拉坐起来。
赵庭燕坐起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骆嵩已折了几折的双腿,如烂泥一般摊在地上。也不知为何今夜的事就这么一下自心头决堤般向外涌,滚烫的泪珠一粒粒顺着脸颊滴下,随即将头又埋入双膝中。
月光撒入遍地尸骸的赵府,好似天地的最后的慈悲,为亡灵照亮轮回前路。
金少棠不久回来,骆嵩咬牙将断骨小心移回原位,生怕尖锐的断骨割破经脉。再捣碎整瓶的药丹和成泥涂在腿上,才用木板固定好双腿。骆嵩做这些的时候,赵庭燕一眼也不敢看,和金少棠给满院的死者收尸去了。
第二日池梁知府听闻珍妃娘家几遭灭门,吓破了胆,亲率车队急来赵府。待到赵府,见到赵庭燕三人身后的一队飞羽军尸首,登时腿软欲跪,所幸一旁主簿伸手架住知府,否则当真斯文尽失。
此后赵庭燕三人于池梁府四方馆中住下,三日后金少棠携骆嵩书信往京都陈阳去了。临别交与骆嵩一柄匕首,匕首如命全交由骆嵩了。
骆嵩伤重又休养两月,着实担心卫萤,且此去棠山路远,眼下双腿已废,只乘得车,便要及早出发才是。与知府要了个小厮相随,驾车向棠山去了。刚行不到一里,后方马蹄声疾追而至,骆嵩看去,马上一女子黑发如瀑,一袭白衣随风,眼亮似辰星,不是赵庭燕却又是谁。
“你不自去为父守孝,来追我是要作甚。”
“你的飞云要来,我便随他来了。另听你说你是去学武,我便厚着脸皮要与你同去。学好本事日后为我爹爹报仇,抓住首犯送她上刑场。”
“你姐姐那头却又如何是好?”
“有你兄姐照拂,另让金少棠也给姐姐那头带话了。姐姐虽身子弱可性子强,更深受陛下恩眷,想也能顺顺利利给圣人诞下皇子。”赵庭燕说着便驾飞云赶到了骆嵩车驾之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