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侯的声音低沉浑厚，仿佛裹挟着北疆的风雪，随着对话步步深入，隐约中有种紧张的气氛缓缓地升腾起来。
曾乙心底猛地一颤，护腕上“北疆”二字的线头勾住甲叶，扯得腕骨生疼。这护腕是大公子苏愈亲手所赠，边缘还有暗褐的旧血渍，正是三年前某场恶战中，苏愈替他挡箭时留下的印记。甲叶摩擦声里，恍惚又响起箭矢破空的锐响，那时他的战刀正劈向蛮族首领，而苏愈的护腕，恰好卡住了本该穿透肩胛的狼牙箭。
“北疆人人皆知，我苏武有两个儿子，长子苏愈带前军，每逢恶战必冲锋在前，鬼哭峡一役。曾一次砍断十七面蛮族军旗，小儿子苏逊统后军，最善设伏调度，手下将士跟着他打硬仗，总能以少胜多。两个后辈都是一般优秀，年龄又相仿佛，你们这些老臣，心底怕是都在偷偷掂量，我更为器重哪一个，等我百年之后，这执掌北疆的大权究竟会落在哪一个的手上，可是如此？”
曾乙浑身一僵，身上甲叶随之收紧，发出“嘎吱”一声，目光扫过苏侯案头并排放着的两卷羊皮，左边那卷边角翻卷，泛着毛边，那是苏愈惯用的骑兵阵图。右边那卷压着半截泛光的铁件，大概便是苏逊送来的兵器改良方案，铁件边缘的锯齿在烛火下投出冷光，像极了乃蛮人的箭镞。
他忽然读懂了老将军的深意。当纵横交错的阵图与带着新锐的箭镞摆上同一张案头，这场关于“是否休整”的对话，早已变成了对“北疆刀柄该握在谁手”的无声考校，苏愈的前军是开疆的刃，苏逊的后军则更像是固土的钉，而他曾乙的甲叶，此刻正卡在刀刃与钉帽之间。
苏侯的声音再度沉沉响起，如闷雷在室内滚动：“照大武律法，长子苏愈承袭世子之位，乃是顺理成章。可你们这班北疆老臣偏偏另有想法。只因古往今来，权力交接，无不伴随着暗潮汹涌。
于是你们私下里结成阵营。一部分人拥护苏愈，另一部分人支持苏逊，两帮人背着我，只在暗地里较劲，那是因为本侯这把骨头还算得上硬朗，我的儿子们关系和睦。若非如此，你们就要像今日这样，明着就跳出来了，是不是？！！。’
曾乙牙关微咬，额角青筋随着苏侯的话音突突直跳，视线死死钉在苏侯腰间，那里着的正是当年肥山之战后，天子亲赐的“定北剑”，剑穗上还混着几根灰白的鹰羽。
作为跟着苏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老将，他见过太多因“站错队”被斩的头颅悬在辕门上，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这把剑此刻正悬在自己颈间，随苏侯的话音轻轻晃动。更让他心惊的，是苏侯对两派动向的了如指掌。
“君侯明鉴。”曾乙喉结重重滚动，“属下与长公子脾性相投，早年战场上，若不是长公子不顾生死，飞身替属下挡下蛮族那致命一击，属下怕是早就埋在北疆的冰层下了，自那以后，属下对长公子多有追随之心。”
他微微一顿，目光闪动，似陷入回忆：“可上个月二公子蹲在我营三天，盯着弟兄们换马镫时摔了七次，属下亲眼看着他趴在雪地里画草图，手冻得握不住笔，就用牙咬着改弧度。现在弟兄们用这马镫冲锋，冰面上少摔三成，刀劈下去更稳当。”
说到这，他心潮澎湃，“扑通”一声，俯身拜倒：“属下不懂什么继承大位，只知道二公子随军以后，弟兄们断了的刀能及时换新，冻僵的手能有羊毛护腕，连马都能多扛半斗粮！二公子既有如此非凡才能，往后未尝不可取代长公子，继承大位，执掌北疆！”
话出口的瞬间，曾乙肩甲猛地磕在殿柱上，发出‘当啷’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急，但话已出口，他索性挺直腰板，等着苏侯的雷霆之怒，反正当年在肥山，他也没少因为直言不讳挨过上司的骂。
出乎意料的，苏侯竟没有动怒，他扫了一眼堂下的曾乙，忽然冷笑：“所以觉得苏愈的陌刀不如以往那般锋利，而追在苏逊马后可以让你更快升迁？”
言罢，随手拿起一卷羊皮纸，猛地向堂下甩去。
绳结崩断，地图在曾乙脚边展开。
红色标记的“前军陌刀队”与蓝色标记的“后军铁匠营”在图上泾渭分明，交汇处用朱砂画着个歪斜的“北”字。
“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苏侯声喝道，“苏愈的具装需要苏逊的精铁，苏逊的兵器需要苏愈的骑兵试错，可你们偏要在马镫与陌刀之间分亲疏，你当北疆是你老家的铁匠铺，换个掌炉的就能开炉？”
曾乙的眉骨狠狠抽了抽，视线像被钉在地图上的朱砂 “北” 字上，嘴角刚要扯动，却在触及堂上那道威严身影时猛地僵住，喉间滚出半声闷哑的 “君侯……” 便再没了下文。
苏侯此时已经踱步到了堂下，他行至曾乙，低声一叹：“小乙，你我共事十余载，抛开上下级之分，亦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有些话，我只对你一人言说。你们皆称我为北疆之主，可这片疆土并非铁板一块，官吏、军士，各怀心思，当年圣上封我为北疆之主时，已有一班老臣。如今蛮族在外施压，众人尚可齐心。一旦外力消弭，北疆又将何去何从？小乙，你可曾思量过？”
曾乙默默摇头，苏侯所问太过繁杂，以他的能耐，实在想象不到。
“我也不知道。” 苏侯同样摇头，跟着又是一声叹息，“你我都已渐老，终有倒下之日，未来是年轻人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唯有天知晓。”
望向殿外的残白，苏侯的声音忽然轻了许多，“北疆这架战车，少了苏愈的勇猛不行，少了苏逊的精细更不行，你啊，就当自己是车轴上的楔子，把两边的轮子卡死了，别让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转。”
听着苏侯意味深长的话语，曾乙忽然明白，原来他从未将儿子们视作对立的棋子，而是北疆这架战车的左右轮，不必争论左右高低，只要碾压冰原时，保持同步起落即可。
醒悟过后，曾乙随即拜倒在地，言语间更见钦服。
“属下明白了。”
“说回你方才提及之事，本侯命你部加强防御，是因为察觉蛮族近期恐有异动。”苏侯踱步回案后，目光落在曾乙身上，“你随本侯与乃蛮人交手次数颇多，可知他们的弓骑何时最具威胁？”
“回君侯，”曾乙下意识攥紧剑柄。“乃蛮人惯会利用严寒突袭，专挑我军换防松懈时出动。但如今我军士气高涨，蛮人新败，依属下看，应暂无余力。”
“错了。”苏武指尖重重敲了敲案头新到的军报，“这是苏逊前几日传回来的书信，上面说乃蛮人正用羊皮大肆换取我边民的冶铁术。他们缺的不是勇气，而是打造精良马镫的技艺。”
曾乙心中一凛，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君侯是担心他们学我军骑术？”
“不错。”
苏侯点头一笑。
“蛮族虽然产力低下，可并不缺乏改进的精神，我们汉人不能因为走在蛮族之前便沾沾自喜，如此，便要落入下风，可将士们的身子毕竟是肉长的，所以本侯让后军赶制了羊毛护膝。”他的语气微微缓和，目光落在曾乙那双磨破的靴底上。“但巡城次数绝不能减。你该记得，蛮族去年夜袭西靠的可不是匹夫之勇，而是让我军摸不透的规矩。”
听着苏侯的一连串的安排，曾乙心中那团关于苏侯深意的迷雾彻底消散，原来主帅严苛军令背后，藏的是对北疆万千弟兄性命的考量。
在这北疆之地，一时的松懈绝非仁慈，那是比蛮族的利刃还要凶狠的 “软刀子”，会悄无声息地割开弟兄们的防线，斩断大家的活路。
当下胸膛一挺，慨然应诺。“属下领命。”
正欲转身，苏侯忽然开口：“且慢。”
他靴跟碾碎砖上残雪，身形顿止。
“小乙，我且问你，在你心中，可是更为支持苏逊？”
同样的问题，此番却没了压迫之感，像当年在肥山篝火旁谈家常，恳切非常。
曾乙神色坦然，摇头答道：“属下并非支持二公子，属下一心只为维护北疆，谁能护佑北疆，属下便支持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