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如初保持刷牙的动作，呆滞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额头的发际线在不知不觉中后移了几厘米，低下头，头顶稀疏的长发遮不住光秃的头皮。“唉……”康如初心中叹气。在典型的M字额下，淡无血色的面部爬满松弛的皮肤纹，就像三十岁的演员化了八十岁的妆，令他的脸庞有种怪异的苍老感。
“嗞——”突如其来的强烈耳鸣逼得他歪了头，连口中尚未吐出的牙膏沫都咽了下去。他不由得捂住了耳朵，手肘撑在洗漱台上呻吟起来。
穿越时空的副作用。时空法则赋予了他异于常人的能力，也让他在使用这种能力时付出了超乎常人的代价。
手机铃声把他从痛苦的海洋中捞了出来。自从睡懒觉总是被猝不及防的电话从春梦中打醒后，他就将铃声换成了默认铃声，以免在听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后引起巴甫洛夫反应。不过默认铃声反倒和响铃震动的频率配合得很好，听起来就像一首精心编排的协奏曲。
康如初在铃声响第二遍时接起了电话。
“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见见出版 社的负责人。”电话那头传来雷的声音。
虽然康如初在见到没有来电显示的画面时就已猜到是雷，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开门见山。
他笑笑：“你办事效率挺高。”
“不及你万分之一，才两个月时间就搞定了麦陇青。”雷的声音充满磁性，“两个月，拍一部电影的时间都不够，但你这搞出来的效果比美国神圣木大片还要劲爆。”
康如初对雷的夸奖无动于衷。从小被人嘲笑到大，他的内心充满自卑，到拥有心魔石以后屡获成功，自卑扭曲成了自负，以至于所有的夸奖在他眼里不是拉近关系的客套话，就是包藏祸心的“捧杀”。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回答道，“就现在见面吧。”
……
雷带康如初去了一家名为“初版社”的出版 社，这是一家隶属于明州城本地大型影业集团“草氏兄弟”的新兴出版 社，发行的大多为网络小说，而通过这家出版 社成功出版的小说有非常大的几率被“草氏兄弟影业”改编为网络或院线电影。这也是雷选择这家出版 社的初衷：他希望康如初的小说能在书、影、视三栖都获得良好的发展。
出版 社的总主编是个狡猾的中年男子，梳着稀疏的复古油头，白色衬衫领子上还有没擦干净的口红印。多亏有雷牵线和之前那份合同铺垫，康如初才没有在总主编刁钻的攻势下签署丧权辱己的不平等条约，不过也被要求在一年之内正式完结小说才允许出版，而在出版之后，改编成电影的项目会立刻确立。
这与之前那份合约没有太大出入，康如初对谈判的结果也基本满意，但在电视剧改编方面，康如初坚持不出售版权，三年短期也不行。他有另外的考虑。
“如果小说出版之后，在你的大力推宣下能有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反应，我希望把电视剧的改编权交给TVN。”离开出版 社的途中，康如初对雷说。
“你是说游监制？”
“嗯，我参与过他们团队的工作，很喜欢他们对电视剧的热情和对原创的坚持。”
“小说一定会爆火，你也一定会功成名就。不过电视剧改编方面就要你自己去跟TVN谈了。”雷说，“听说游监制调去了新闻部，除了他，我不认识戏剧部的其他人了。”
“我认识，我还认识他们现在的总经理。”
“嗯。你的小说还有多久完结？”
“你希望多久完结？”康如初反问道。
“当然是越快越好，但还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越快……”
“姜炳仁嘛，我知道。姜炳仁一天不倒台，你就一天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资源推广我的小说。但是我最近有点累，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全情投入。”
“我明白，麦陇青的事一定对你造成了很大冲击吧，”雷用戴着纯黑全指手套的手拍了拍康如初的肩膀，“是要花时间好好休息一下。行，我等你准备好。”
两人在停车场分道扬镳，雷走向了马路另一边，康如初则坐进了自己车里。
他摸着方向盘，呼吸着车里的鲜花香氛，黯然神伤。
麦陇青做事再恶，受害的也只是他者，还不至于对康如初造成无法修复的精神冲击。真正令康如初惆怅的，是林小蝶。那个仅存在于他幻想中的，对他若即若离满是暧昧的林小蝶。
他看向空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位，那上面曾经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对他亲吻。
只是幻想。可幻想也有力量。
没有人能从自己的幻想中安然无恙地逃离。
他发动引擎，汽车发出微弱的轰鸣声，缓缓驶离停车场。
当他回过神来时，车已经停在了笃志慈善院门口。
他看着慈善院门口崭新换上的“儿童之家”招牌，抓了抓耳垂，解开安全带，熄火下了车。不管怎么说，“捐款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他，没理由让邢院长一人为此殚精竭虑，既然来都来了，他决定进去跟邢院长一起想想办法。
在锁车之前，他返回车上，从副驾驶的手套箱里拿出了一大袋散装糖果。这是他答应了慈善院的孩子们的，每次来都要带糖果给他们吃。
在传达室门口，一位面生的大爷拦住了他，要他登记。他解释自己不是某位孩子的监护人，也并非来应聘全职教师。“没有身份鉴证就不能进去。”大爷尽职尽责，拉着他不让他进去。邢院长 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所以两人僵持了一会。康如初没有发脾气，他觉得大爷这样做是负责任的表现，相信有他在，孩子们的安全不会有问题。最终解救他的，是莫伟烈，他刚好路过，向门卫大爷解释后，大爷才放康如初进去。
莫伟烈说邢院长正带着一位律师参观刚刚扩建好的儿童之家，没在办公室，所以座机打不通。康如初顺着莫伟烈指引的方向走去。
穿越林荫道路的途中，他发现慈善院里多了许多他没见过的面孔，有孩子，也有成年人，他们大多以十人为一个单位，在新扩建的建筑楼下活动，围墙内回荡的欢声笑语令慈善院多了几分生气。康如初最近视力下降得厉害，看不清成年人们胸前的铭牌，猜想他们是儿童之家新聘的员工。
他没有想到，在明州城市区连套商品房都买不到的区区两百万，竟然能给慈善院带来这么大的变化。为了慈善院，为了这些快乐的孩子们，他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不让林小蝶的奸计得逞。
在新建大楼的天井，康如初见到了邢院长。
邢院长身边跟着一名斯文的男子，他正用手指着大楼对这名男子讲述什么，见到康如初过来，便朝他点点头，招了招手。
“小康啊，这位是孟律师。孟律师，这位是小康，他帮了我很多。”邢院长笑着为他们互作介绍。
“你好，康先生。”孟律师递出名片。
孟律诗，二级律师，明州城市遵纪守法律师事务所。
“孟律师，久仰大名，”康如初接过名片扫了一眼，与孟律师握了握手，“幸会幸会。”
“你听说过我？”孟律师从金丝眼镜后面投来探究的目光。
康如初感到一丝尴尬。他只是随口说一句客套话而已，没想到对方会追问。于是他只好含糊其辞：“啊略有耳闻，略有耳闻。邢院长，林小蝶那件事……”他迅速转移了话题。
“哈哈，小康，我正要告诉你这个天大的喜讯！”邢院长喜出望外，紧紧攥住康如初的手，“孟律师听说了小林那件事，决定无偿帮院里打官司！”
“哦？”康如初看向孟律师。他不理解二级律师代表着什么，但也能从邢院长的神情中猜到七八分。
“我仔细研究过，即使没有捐赠协议，我也有九成的把握能打赢。”孟律师扶了扶镜框，胸有成竹。
“那先谢谢你了，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康如初再次与孟律师握了握手，表示感激。他正愁没有律师朋友帮不上忙呢。这个孟律师真是个好人。
“好，我会向邢院长留存你的联系方式，如果需要你出庭我会联系你。”孟律师微微一笑，有礼有节，转头对邢院长说：“院长，不介意的话请继续带我参观新建的儿童之家，如果可以我想见见那些孩子们，对案情非常有帮助。”
“哎好，那小康你自便。”邢院长向康如初点头致意，领着孟律师向康如初来的方向去了。
康如初回头看孟律师的背影，心中有些感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邢院长积德行善这么多年，为多少孩子带去了温馨的童年和光明的前途，拥有孟律师的帮助可谓是善有善报；这个孟律师肯无偿帮慈善院打官司，将来也必会得到福报。
反观林小蝶，唉……
康如初悲哀地摇了摇头，手中装着糖果的尼龙袋随之晃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到下课时间，于是他转身向老院区走去。
“叮铃铃……”
下课铃响，一些眼尖的孩子见到康如初，便从教室蜂拥而出，很快，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喳喳地围住康如初，跟他讨糖果吃。康如初叫孩子们排好队，每人发了三颗糖果。有几个孩子岁数大了，暂时对糖果失去了兴趣，但也乖巧地向康如初打了招呼，任由他摸摸头之后才跑开去玩。
“一、二、三、四、五……”
孩子们散去后，康如初提起袋子数了数剩下的糖果，数完之后抬头，正好迎上教室门口投来的那束清亮的目光。
张雨濛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迈着轻盈的步伐向他走来。
“在这里，没有人比你更受欢迎了，”张雨濛调皮地朝他眨右眼，“鸳鸯哥哥。”
“别取笑我了。”康如初低下头。他总觉得张雨濛的眼神中含有异样的热情，令他不敢直视。“吃糖吗？”他举起塑料袋。
“嗯！”张雨濛点头，把手伸进塑料袋。
“欸——还是不了，”康如初把尼龙袋移开，藏到身后，“你一会还要讲课，吃糖喉咙会不舒服。我下次给你带润喉糖。”
“哎呀没事的啦！”张雨濛嫣然一笑，从康如初手中夺过塑料袋，一边翻找，一边解释：“我今天的课已经上完啦，剩下最后一节课有其他老师教……有了！”她抓起一根棒棒糖，像寻获宝藏的孩子，开怀嬉笑。
受到她甜美笑容的影响，康如初的心情也恢复晴朗，他坐到花坛边上，看着在天井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不无羡慕地感叹：“无忧无虑的童年真是好极了。”
“那也得感谢你。”张雨濛坐到他旁边，伸直双腿，两脚分开又并拢，像一对活泼的小兔子。
“感谢我？”康如初往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对张雨濛的话不明就里。
“嗯呐，你给院里捐了一百五十万的事院里都传开啦，现在孩子们都把你当偶像崇拜，”张雨濛吮着棒棒糖，“如果没有你呀，不会有那么多新老师，不会有那么大的校园，不会有簇新的设备，不会有更好的居住条件，他们也不会有更多新朋友——即使那些新朋友放学后都有爸爸妈妈来接。这些孩子单纯，内心也更坚强，他们对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们并无嫉妒，反而足够包容。”
“你们怎么知道我捐了一百五十万？”其中一百万可是我用林小蝶名义捐赠的，这你们也能知道？
“邢院长说的呀，林小蝶声称要告慈善院后，邢院长就托人查了查，发现那一百万跟你捐五十万的户头是同一个，后来他又去追问林小蝶，林小蝶慌乱之下说漏了嘴承认是你捐的。呵，你可真厉害，豪掷千金只为搏得美人一笑。”
怪不得孟律师对这场官司胜券在握，原来起诉方的standpoint根本就站不住脚。
“说我是人傻钱多才对，为了一个从始至终都不会喜欢我的人煞费苦心，结果落得人财两失……”康如初自我揶揄，“不过我也穷惯了。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如果这场官司不如孟律师预计的顺利，邢院长上哪找五十万赔给林小蝶……嗯——这话梅糖比我小时候吃过的腻多了……”他翻看话梅糖的包装纸，碎碎念叨：“下次不买这个牌子了。”
“放心啦，”张雨濛从嘴里抽出棒棒糖，咽下蜜糖般浓稠的欢愉，“邢院长说那个孟律师很厉害的，如果官司大获全胜就连林小蝶自己捐的那五十万都不用还。而且啊，儿童之家建成之后上过《明天晚报》的头条，从那时候开始就有很多本地有头有脸的慈善家参与捐款了，真要赔五十万的话，应该也不成问题啦。”
很多本地有头有脸的慈善家……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慈善院被他们保住了。这样看来，那个孟律师也算不得无偿，说不定他有为名誉而接这场官司的嫌疑。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你刚才说院里请了很多新老师，那你……”康如初说，“那你还会继续做下去吗？”
“会啊，一直会。”张雨濛理所当然地回答。
“可是没有薪水，张叔叔他……”
张雨濛莞尔一笑，“邢院长已经在教育总局备过案，拿到牌照了。这也就意味着，只要等我考出教师 资格证，我就可以签下合同，真正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啦。薪水，当然也有。”
康如初看向张雨濛。这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需要足够天真无邪的内心才能绽放出如此天真无邪的笑容。“其实你有得选的，你一直都有得选。……放下是缘，放不下是执念，为什么不选择放下？或许等你放下执念，缘就来了——一个真正爱你同时值得你爱的人。”心魔黑影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林小蝶再完美也不是处女，更何况这注定是一场没有好结果的追求。张雨濛不一样，虽然她并非完全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她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对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和纯如清水的心灵。为什么不试试呢？为什么不选她呢？是啊。
康如初呆呆地望着张雨濛。张雨濛身高一米六出头点，比林小蝶矮了十公分，几乎跟康如初差不多高，在同等身高和身材比例下属于“微胖”的范畴，完全符合康如初的审美。她笑起来两坨脸颊肉肥嘟嘟的，像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时的棉花团，不过这并不显得她胖，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可爱。
张雨濛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康如初心头一震。
康如初喜欢欣赏美，但他的择偶标准从来无关外表上的美丑，相比于相貌，他更注重内心。张雨濛能在慈善院做无薪教师这么久，可见她拥有美丽的心灵。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人，康如初的世界需要这样的人。
“他们说你眼睛小，”张雨濛突然说，“原来是真的。”
康如初回过神来，清清嗓子，说道：“我不是眼睛小，我只是眼眶窄，而且我是双眼皮的，只不过不太明显，那，你看、你看……”他挤眉弄眼，想要将自己那与单眼皮无异的双眼皮展现给张雨濛看。
张雨濛被他搞怪的表情逗笑了，不再看他，转头看孩子们。
“你很喜欢小孩子。”
“对呀，他们活泼烂漫，而且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张雨濛说。她笑得很开心的时候双眼会眯成一条缝，与康如初如出一辙。不知是特意模仿康如初还是天生如此。
康如初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说：“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们之中会出现几个改变世界的人，到时候你身为他们的启蒙老师，媒体会将你称为‘教母’。”
“那你就是‘教父’了。”张雨濛说完，觉得这句话过于唐突，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
“哈哈，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康如初打断了张雨濛。他觉得她没有改口的必要。
张雨濛的笑容灿烂如晴天。
“你今晚有事吗？”康如初问。
“怎么了？”
“我想说——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康如初深吸一口气，“我可不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才发现张雨濛是继妈妈和林小蝶之后第三个被他邀请共进晚餐的女人。
“今晚？”张雨濛噘了噘嘴，“不行欸，今晚我答应了跟爸爸吃饭的。”
“啊……那没事。”康如初心底有些失落。或许我以前的想法是对的，她对每个人都是那么热情。幸好只是约吃饭，没有表错情。
“不过明晚可以。来接我？”张雨濛伸出小拇指，眯成一条缝的眼里含有期待。
“……好啊，明晚我来接你。”康如初勾住了她的小拇指。这是他对张雨濛作出的第一个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