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特别，没有名字。父母只把他当作劳动力之一，人们提起他父亲的子女，只会谈论他强壮的哥哥，以及美丽的妹妹。唯一在乎他的人是同样被忽视的邻居儿子兼朋友，也没有名字，还经常被人取笑。
他非常疼爱妹妹，妹妹还在襁褓里时，他曾夜夜赤着脚走来走去，哄她入睡。当妹妹会下地行走后，他把妹妹随时带在身边，干活时让她坐在筐子里玩，人们路过时会称赞妹妹的可爱，这时他也会非常高兴，手里的活干得更利索了。当父母因为妹妹没干好活而揍妹妹时，他会把妹妹护在怀里，然而他的力气也抵不过成年人的棍棒，两个人一起从屋后挨揍到屋前，只要妹妹的伤没有留疤，他就谢天谢地，同时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能保护好妹妹。
妹妹一年比一年漂亮，只要一见到那张脸，小鸟会唱出最优美的歌曲，最歹毒的妇女也会停止咒骂，神神道道地说她是日月的女儿，男人纷纷上门提出想娶她为妻。她的美貌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国王的耳朵里，国王都想见她一面。
这个消息是领主传给骑士队长告知父母，他们一听又惊又喜，只顾跪在地上频频点头，梦想着说不定哪天能过上富有的日子。妹妹向来亲近他，特意从家里溜出来跑到田里，问他的意见。
“不，你不能去，”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老爷们只会把你当成狩猎的兔子一样对待。你是我最爱的妹妹，我不能让你吃妓女的苦头。”
他声音逐渐变小，说到“妓女”一词只做了唇形，不忍用这个词污染妹妹澄澈的眼睛。
“那怎么办，哥哥？”妹妹似懂非懂地问。
“我们逃跑吧，逃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会照顾好你的。”
这时，父亲追到了田里，骂骂咧咧地把两个人赶了回去，揪着他的头发说：“你，明天跟我去集市上，一周后回来。”
“哥哥？”妹妹小声地询问。
他找到强壮的大哥，大他十岁的小约翰。小约翰脾气暴躁，从不正眼看比他年纪小的人。
“哥哥，你不能把妹妹交给领主。他们很有可能是想玩弄妹妹。”
“我知道！我们可是正经人家，怎么可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现在给我滚开！”小约翰不耐烦地给了推开他，和朋友一块出门了。
“大哥会保护你的，”临走前他对妹妹说，“如果他们强迫你，你就去找我的朋友，他知道森林里的大部分洞穴，一定等我回来。”
“我记住了，哥哥。”妹妹拉着他的手笑着说，依依不舍地放开，目送他走远，才拧紧忧愁的眉头。
老驴慢悠悠地拉着车回家，他不等车停下就跳下车就往家跑，想给妹妹分享新鲜的点心，可一到家，就令他大吃一惊。家粉刷一新，妈妈在门前缝衣服，红光满面，明显喝了酒，弟弟穿着新衣服正准备出门，看见他，眼神躲闪地从他身边离开。
“妹妹呢？妹妹呢？”他询问每一个家人，可每个人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不理他。他跑到小约翰面前：“我问你妹妹呢？”
“滚开，你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我还要赶去跟安娜见面呢！”小约翰习惯性地往他的肚子上踹了一脚，拍拍新皮靴上的灰，吹着口哨出门了。
他靠着门板无力地滑落，他的朋友扒着门框，悄声对他说：“全村人都知道了，你的家人早就决定把你妹妹送给领主换钱，才故意支开你。现在她应该还在领主的城堡里，我不敢去，怕……”
他没听朋友说完，捂着肚子狂奔到城堡，忍痛从一扇小门潜入进去，躲着仆人们，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妹妹在哪儿。他搜寻了地牢和仆人的房间，一无所获，于是他偷了件仆人的衣服，在晚餐时混入送餐的仆人中，想打听妹妹的下落。
晚宴进行到半夜，醉醺醺的领主和骑士开始吹嘘自己的英勇事迹，卖力夸大自己的情史。他把耳朵靠在偏门上，听酒囊饭袋的发言。
“不愧是领主赏赐的女孩，她是我猎物中反抗最激烈的一个，我把她打晕过去三次，可她醒来还是在谩骂我，这时，纵使再美丽的女人，我都不允许她对我的骑士尊严进行践踏了，于是我拔出剑，把她的眼珠挖出来。我摇着剑，说＇现在，你知道你的美丽有多脆弱了！＇她哭着抬起头来，我发觉她已经不再美丽了，于是我把她卖给了水手，让她供那群野蛮人玩乐。现在，她应该在鲨鱼的肚子里了吧！”骑士讲完，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冲进去拿着一个头盔往骑士头上砸去。宴会中的人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一拥而上，借着酒劲粗暴地扭断他的双臂，把他毒打一顿，拖着他的头发把他扔进地牢，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奄奄一息，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堆话和脚步声像闷雷一般掠过他的头顶：
“怎么约翰家的子女都是这个样！领主，我看是他们的地租太少了！”
“嗯，管家，事情交给你来办吧。”
在无尽的后悔与不甘中，他失去了意识。
直到他的背被硬物重重踢到，身体半腾空了一下，他才惊醒，一位衣着夸张的胖子粗暴地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提起来大声辱骂，还有一个人进来捆住他的手，他只感到耳膜被不断敲打，听不清胖子在骂什么，只有一句他听清楚了，是“砸坏骑士的盔甲，亵渎了高贵的骑士。”他立刻抗辩，但没人听他的，他被胖子拖出地牢，白光一下照得他睁不开眼，短暂的眩晕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推到了行刑台，刽子手站在绞刑架面前拿着绳索，像条疯狗般紧盯着他，吓得他僵在原地。
胖子唾沫横飞地读对他的宣判，称他为了钱进了骑士的家偷盔甲并砸烂卖钱，还展示了一个破烂的头盔。
胖子读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如梦初醒，放声怒吼道：“胡扯！你们才是罪犯！”看着下面围观的人群，他继续嘶吼，“他们这群害虫把我妹妹弄瞎后卖了！”刽子手随手拿起石头朝他脑袋砸了一下，然后把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往前推，再往前推，他双脚踩空，来不及挣扎，他的颈椎被扯断，悬在半空中。
——意识又重新接上，但他的身体有股强烈的不适感，内脏如泡沫般在体内乱窜，视野变得灰暗狭窄，他只能看见脚下的绞刑架，还有架子底下一堆脚后正在跟没入黑暗，应该是人群。他想转身下楼追赶上去，却只看到一扇纯白发光的门。
“我真死了？”他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触感。“我真死了？”他再次发问，仔细听周围，万籁俱寂，他垂下头，找了离门最远的一块平地坐下，把头埋进膝盖里，想哭却没有泪水。
他一直没有理会那扇门，他听得见门在指引他走向死亡世界，可他还想多停留一段时间，他盼着有一天妹妹会回来——尽管希望可谓十分渺茫，或许走入门的机会更大——但或许是流着同一血脉的心无论多远的时空距离都会传递信息，所以他想继续在生命世界里待着。
而且他还想再多看看这个天生就深爱的世界。
但绞刑架附近是狭隘的，他只能看见死亡的主菜和看客。很快就有人和他遭了一样的死亡命运，而那青年只是唾骂、诅咒着人群，懊悔自己没有掩盖好罪行，一头扎进白门，带着怒气踏往另一个世界。
下一个是位白发苍苍的瘦老头，他被人打得血肉模糊，他几乎是爬到绞刑架上，用枯槁的手抚摸痕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微笑，露出一口烂牙。而老头死后，利用非人的力量立刻弹跳而起，踹着胖子和刽子手，发狂地抓着胸脯大笑，留下一句“我会在死后世界等你们”便跳入啦白门。
过了一天，有位被行刑者终于注意到了他。她是位虚胖的妇人，强硬地把他的脸转过来正视她，邀请他一起前往白门。他拒绝了。长时间的拉扯过后，妇人彻底露出了她恐怖的本色，她是把他当作探路石，甚至替死鬼；他拼命反抗，在只离白门一指的距离挣脱，把妇人推进白门。
在见了许多许多的罪人后，他学会冷静地坐着观察人群，这可以打发许愿妹妹平安幸福地活下去以外的时间。人潮来来去去，生死一瞬之间。他见过长大成人的朋友或者家人几面，意识到自己也到了一样的年纪。唉，计算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永远停在小孩的阶段，活动范围不过半径两米之内，不过在这囚笼半圆。
某天天色阴沉，他见到了伤害他妹妹的骑士之一。刽子手喝醉了，行刑了三次才成功，这时候骑士已经被吓死。刽子手被解雇了，那个骑士蹲在绞刑架上，用自己的指甲着，似乎想靠指甲把木头锯断。犯人锯呀锯，日日夜夜不肯停歇。这人疯了。他想。
于是绞刑架有了一些传言：被绞刑架处死的骑士还在附近徘徊，要把路过的人敲碎，取出骨头做成锯子，来锯断绳索！那人身体强壮无比，头却是个小男孩模样，有十多个人在月夜下见过！这个传言甚至传到了他的耳朵。他笑了，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笑。绞刑架在那天起也不再被使用，因为新刽子手更擅长砍头，领主也喜欢看这个场面。
秋风瑟瑟的一天骑士直起腰来，走到他面前：“在我死前我就听说过你，你就是那个一直坐在这里的幽灵。为什么你不选择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他想回答他在等妹妹，想问骑士为什么没认出他，但又看了看骑士冷漠的双眼，他稍微歪头挤眼，说出自己的另一个想法：“因为死亡不能根除罪恶。”
骑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邀请他一同走进白门的，而他的话令犯人打消了念头，他目送骑士进入白门，回想自己的回答。
这是他看了那么多行刑场面的结论；人们以为死亡是终极手段，他们因此欢呼，可是死亡并没有彻底解决罪恶，有时反而被坏人利用，有时让冷漠的人更加无动于衷。
不过，他似乎给自己出个糟糕的难题，恐怕学者也不能给出完美的答案。而且他也做不到什么，他只是一个不断许愿的幽灵。
有一天绞刑架被烧了，因为它年久失修，新领主想在这新建一座楼。那天他也跟着燃烧的绞刑架落到地上，许多白纸落到火堆里，都是犯人的认罪书。
他站在那里迎着火光，这时，他听见了一位女人的哭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声了，他惊讶地转头，看见穿着粗布衣裳，双手满是茧子的女人跪在地上捂脸哭泣。
“我苦苦挂念着的哥哥呀，其实早就死去了？！不知多少个难过的日夜，我就靠着见你的愿望活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凑近女人，想仔细确认她的面容。女人旁边站着的男人掰开她的手，用一块干净的手帕给她擦去唯一在流泪的眼睛，另一只眼被头发遮住，隐隐透出刀疤。男人说：“老婆，哥哥的认罪书我用钱买下了，你的家人早就说过他已经被绞死，我们生者还是接受事实，带着死者的没享受过的日子活下去，直到再次见面！”
女人哭声减弱了些，但依然在流泪。岁月和生活早夺去她的容颜，却赋予她不可言说的气质，他感觉妹妹的相貌与她幼时一样美丽。他轻轻抱住妹妹的头，心中升起无比的快乐。妹妹还活着！他的愿望成真了！
妹妹讲述了她的经历：她如何挺过了病，如何被海盗侮辱，如何逃出船，在陌生的地方当洗碗妇；又如何学会了不同的语言，回到海上做小生意，遇见了丈夫；又如何生下三个孩子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坚持不懈地打听到了回家的路。她不惜把攒的钱取出，只为回家见哥哥。
木头已成为一堆炭黑，男人扶起女人远去，虽然他们看不见，他也挥手告别，直到两人的身影化为两点消失。天色已晚，白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一步一步朝它走，不再回头。
门后也是一片白色，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他朝黑门走过去，途中感觉路颠簸了一下。他确认安全后，继续往前拉开黑门，走进无边的黑暗里。此刻，有一个声音传来。
“我是苍臾，我可以给你在这个世界会好吗一次活着的机会。”
他觉得无名男孩的一生应该结束了。再多不舍，再多遗憾，也有尽头。
生命世界没有赋予他太多东西，除了他不谙世事的童心，而这个世界显然是个新开始。他没有多问，果断地伸出了双手。
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