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的舞会在第一道白键按下时盛大开场。
由宾客组成的庞大人群开始进行某种默契的分流，此刻的视觉感像是由一个个分散的单一色块两两拼接，随后这支凑起来的双色大军排成方阵，在规划好的领地内……走格子。
就像一个现实版的随机游走实验，或许叫它随机漫步更加好听。
林暮无厘头地思维发散，但实际上，这并不能掩盖她内心兀自泛起的酸楚。
是的，我们林小姐此刻的精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富有余裕，倒颇有些怏怏的，脊背挺直却故作轻松的姿态、不时拿起又放下的酒杯甜点都在时刻提醒她自己——我露怯了。
林暮在某种场合下，会变得不像林暮。
曾经她有设想过很多种场景，当然，她本人亲历过的则更加具有实验价值。
无端出现于凶杀现场、颇具梦幻色彩地直面杀人凶手、带着莫名其妙心情在千钧一发间挽救一个总可以称之为是陌生人的生命；接连闯入完全与自身现实脱轨的事件、接连结识又再也不见那些在自己生命中留下深浅不一刻痕的人们；自己拥有的会很快失去、失去的又会在恰当的时机重新开始、每一种开始都无法预见发展与结局、而当落幕之际……曾经共同经历过的那些事、那些真心与假意、那些时间、那些触碰、那些感受、那些某种时刻内心深处无端浮起的……就这样算了吧……的心愿，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那么，如今，或每时每刻，都孑然一身的林暮，还拥有着什么？还剩下着什么？以及最重要的那点，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我一直所坚信的都是，我总会得到。
林暮总会拥有她想得到的东西。
曾经某一次，她快要无限逼近了，甚至就已握在手中，但某个油然而生的古怪念头摧毁了那看似美好的一切……我为什么不想想靠自己得到呢？这种未来难道没有概率发生的必要吗？只是一瞬的犹豫、只是没过脑子的回复后，她已在手中的被取回，那人对她的一切留恋最终只凝成了一段人人都有、人人在场的未知人生。
某种可能性，这就是阿晴留给自己的，她最终还是不愿意强硬夺走自己，林暮知道，所以才敢拒绝她，至于阿晴对自己的心意，也许单纯不爱，或浅浅爱一下，就这样。
又想到了她，为什么？最近想起她的频率很不正常，超过了过去五年的总和，这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秦倦坦然承认了，看似，因为她什么也没说。
可我真的在意这种事吗？林暮真的会在意别人骗她吗？明明对谎言最不置可否的人就是她自己！林暮的脑回路忽然紧急刹车，提醒自己不要钻进这种死胡同。是的，无论我在不在意，我都不应该轻易原谅秦倦，或许，永远也不原谅你！
但，现在，你快出现吧，秦倦，我想见你，我不想再屡次被你放置、被你不加掩饰地忽视了，你快来，秦倦。
林暮耳畔的气流瞬间乱了，接着刮来一阵猛烈的、张扬肆意的香风，她心中所念的那个人染上了几分醉意，已弯腰半立在她身侧，向她伸出一只手。
“林小姐，这次我可算是分秒必争地向你赶来，希望不要嫌我憨慢~”醉了的秦倦却有些憨憨地眨着眼对她笑。
林暮迟疑着没有伸出手接受邀请，半晌憋出一句：“可我不会跳。”
“没事，你不需要会。”秦倦宽慰她。
林暮皱眉。
“呵呵呵，我并不是那个意思，”秦倦悠悠靠近，在她耳边轻语，“我的意思是，其实那些人也不怎么会跳，你如果太出风头，有人要和我抢你，那该怎么办？”
“但已经有很多人想来抢我了啊。”林暮想起自己用不会跳、语言不通等诸多理由，将来撩拨她的人统统婉拒了，也才致使她沦落到一个比较尴尬的自娱自乐处境。
“唉呀~啰嗦！我只是想请林小姐跳支舞呀，我没有这个面子吗？！”秦倦不耐烦了，撒起酒疯来。
林暮看着她不说话。
“哼~回家再哭给你看，好了吧？”秦倦软下性子讨饶，接着退开些许，弯下腰，伸出手，再次邀请，“阿暮，来陪我跳支舞吧！”
林暮将手轻轻搭了上去。
“勃拉姆斯《降A大调圆舞曲》，非常具有古典气质，我很喜欢。”秦倦抬高手臂，引导对方在指下旋转。
林暮迈着笨拙生硬的脚步，却以一丝不苟的姿态按两人共同的意愿完成动作，转体720°后回到半贴面的状态，紧跟着秦倦的步频协调迈步，像是共舞过多次，有了默契。
分割出的舞厅内回荡着深沉的曲调，在舞池中交际的人们，也像是一群复古的鸟，不时交换舞伴的行为，便如穿梭枝头、跳跃翻飞。而其中，最高傲和最靓丽的两只，始终结合在一起……
“比翼齐飞，我会这样形容。”秦倦道。
“什么？”林暮一心二用，无暇他顾。
“我们。”秦倦跟着曲调的节奏加快脚步。
“……额，也许这个词的语义并不合适，嗯，我不确定，只是阿甜以往很在意词语使用的精确。”林暮坦然道出过去的某些侧面。
“呵呵，倒是我这个作家剑走偏锋了，阿甜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再多说一说吗？”
“心软、柔软、哪里都很软的女孩，拳头打上去，你的手不会痛，但她痛不痛，却没人知道，因为软绵绵的东西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会痛的吧？你的手不痛，但你会心疼，她也会痛，痛的是哪说不准。你每一句或有心或无心的伤人的话，她都会毫无保留地吸收，并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眼前，她要让你看到，毫无保留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
“这样的她，这样的人，被爱的那个人又怎么会不想要操控呢？简单得就像动动自己的身体，而划开的每道口子，也像是在自己划自己。”
“所以……”
“所以你无法忍受了，逼她离开你，看似为了她，也确实是为了她，为她……痛不欲生，你只是想要在她身上进行实验，最终目的是判断自己。是啊，人从自己身上是看不清自己的，而她的出现又是那么适时和难得，在你想要得到爱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小小的疑问。”秦倦施施然。
林暮随之缓下舞步，只是贴近她轻摇。
“你挑选她之前，和你背离她之后，你的想法有发生改变吗？”
“很遗憾，没有，我从来都没有爱上她，也是她让我知道，原来不需要爱，人也可以为别人做任何事，愧疚也好，怜惜也好，我愿意给她一切，除了……”林暮困惑地皱了皱眉，有什么纠葛住了她。
而她怀里那个不时醉醺醺的女人正笑得浑身发抖，虚靠在她肩头，不给她深究的机会。
此时换了一首曲子，曲风转变为悠扬轻灵，周遭跳舞的宾客们动作放得更开了，荷尔蒙的气息逐渐蔓延弥散，连温度仿佛都在节节攀升。
“礼尚往来，你是不是该给我讲讲有关阿晴更多的事情了？以她妹妹的身份。”林暮说到此处忽地气血上涌，但还没来得及抓住它细细体味，便陡然又冷却下来，像烧完的煤渣。
“我为什么要跟你透露我阿姐的事情？礼尚往来？呵呵呵，我不吃这一套，我和她一样，软硬不吃，是非不分，赏罚不明，冷血薄情，最恶劣的是，同样以此为乐、以此为荣，呵呵呵呵呵，这点，想必你很有体会吧。”秦倦毫不意外的样子，甚至连人设都维持得很好，嘴上说着高人一等的话，神情却依旧像刚刚软下性子答应回家哭哭讨饶的女孩。
没错，秦倦，阿晴的妹妹，她又变成了女孩。
“我就发发善心吧，虽说有点没劲，你想问什么？”女孩舒展着优雅空灵的舞步，她们仍旧在共舞，但林暮错觉，女孩的眼中已没有自己容身的方寸之地。
“你接触我，是……”
“与她无关。呵，而且，林小姐，你好像也早就跟她毫无关联了吧，果然，在傲气这一方面，你与我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哼~自大的家伙，不过，也确实美味呢。”女孩翩翩起舞中舔了舔嘴唇，像在回味。
林暮在某种场合下会变得不像林暮，但在某些时刻，林暮不愧是林暮。
她波澜不惊地同女孩共舞，慢慢的竟跟上了女孩越来越自我、越来越专横的节奏，虽然不至于令满场哗然，但她们周身一小片区域还是被识相的空开，不如说，此番美景，人人都只愿观赏，不忍心搅合、破坏。
“我说呢，她怎么会不教你点东西，虽然生疏了些，但我姑且还是配合你吧，阿暮。”女孩恢复了几分独属于秦倦的体贴，为她，而慢下了自己的脚步。
“多谢。”林暮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很早之前就见过你了，顺带还见过我们亲爱的阿甜小姐，亲眼看着她夺走了你的初吻哦！可给当时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嗯，你也不必误会，我能清楚的记得这些，只是因为没有刻意忘记的必要，而不是我对你事无巨细、念念不忘哦。当然，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介意，就当是这样吧。”女孩坏笑，转而又幽怨道，“我不满的是，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早那——么多，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阿晴跟……”
“我知道我知道，阿姐跟你夸过我对吧？说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哦，还有，她应该还提起过我的外貌对不对？也许不是说我丑，但肯定不会夸我好看，跟你们是比不了啦，但我其实挺好看的，再不济身材总挑不出毛病吧？至于，最优秀什么的，就当是我那不坦率的姐姐对她的‘主’所打的诳语吧，呵呵呵。”女孩笑得有些悲伤。
“她说你见到我，一定会爱上我的，接着补了一句，可惜，却只说了半句，我当时没有在意，那么，可惜之后是什么？”林暮问道。
“你记性真好，该说不说，是你对姐姐念念不忘吧？哦，不用解释，我已经听过你太多解释了，什么作为一个画家，重要的是记忆力而不是想象力啦、什么亲眼所见即为真实啦，其实很无趣，我说得对吗？这种事情，百人百口，一团乱麻，到处都是死胡同的……对吧？”女孩在又一首舞曲的尾声停步，看着对方边喘气边努力平复呼吸想要跟上自己，露出某种意味不明的深沉目光。
“当初你被她一脚踹开——哦，是字面意思上的——之后，你和她之间仍旧维系的东西是什么？”女孩不甚在意地问。
“我找到她给我留的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地标，就是……”
“就是这里，哦不，家里……我们待的那个城市，是吗？”女孩磕磕绊绊地说。
林暮点头，忽然察觉到什么。
“呵呵，那字条是我给你留的，小蠢货，你不会真以为她那种人的字典里，会有藕断丝连这个成语吧？”女孩冷笑，忽地补充道，“哦，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同居第二天，我喊某个小懒虫起床时，独自在你卧室待了一阵吗？哎呀，真没想到，你还留着那张字条呢？甚至我一眼就看见了，甚至没怎么破损！林小姐，没想到还能在你身上看见苦情戏码，还是搞错了对象的苦情戏码……”女孩忍俊不禁。
林暮沉思不语。
“呵，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真的来到了那座城市？就因为那张字条？那段抽丝剥茧都看不清一点真相的无疾而终的恋爱？姐姐会承认那是一段恋爱吗？毕竟……对她来说，可能最不稀奇的就是花式玩弄别人的感情，最享受的就是那些对象个个都爱她爱得发疯，嗯嗯，找个机会问一问她好了。”女孩没再跳舞了，转而缓缓踱起步来，半仰着头，看似在闲适地欣赏皇家宴会厅的非同凡响。
这又是另一种吸引人眼球的举动，周围舞动的宾客不自觉都投来异样的目光，但女孩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一段时间后，她扭头，像是刚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惊讶道：“你这都不跑？！我知道你很另类，没想到你的脑回路歪得如此出神入化！你在等什么？让我想想，你听过老人家讲的那个虚构的无聊故事了，所以，很自然会把自己代入故事女主，嗯，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被欺骗的一生啊。所以……你在等我发疯？等着故事结局重演？等着……自己也能得到救赎？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果真像故事里的弟弟那般疯狂大笑起来，可装了没几秒，她无聊地直起腰叹了口气，换回了秦倦的面孔，换回了熟悉的口吻。
“唉，败给你了，林小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对秦倦说。”秦倦走到社交距离站定。
林暮微微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浅笑：“可以邀请你再陪我跳一支舞吗，秦倦。”
“行，不过这是最后一支舞了哦，结束我会让楚云去陪你，你还有一件礼物需要去收，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秦倦接受了邀请。
“谢谢你能赶来陪我，秦倦，你一直都很忙的，我知道，但今晚我第一次见你喝醉，你……”
秦倦用带着醉意的轻吻堵住了林暮未竟的话语，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三个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万众瞩目，却饱含克制地一触即分。
秦倦摇摇头莞尔：“阿暮，不可以这么心机，你不需要说好话来讨好我，我就已经对你万分怜惜、万分记挂了，但你，做不了属于我的金丝雀。”
最高傲和最靓丽的两只孤单的白鸟在猎人分神间，舞动在她视线外的方寸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