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炳仁站在窗边，透过样式复古的推拉式木质边框窗户欣赏院子里的景色，他的眼睛聚焦在醉人的外景，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
“‘当时光机被发明’、‘过去无法确定’……他真这么说？”
“没错，他还说只要我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您，您就一定能明白。”孟律师说。看他的装束，显然是在探完麦陇青的监后就急匆匆地赶回来汇报。
姜炳仁点点头：“看来这个‘变数’并非我们想象中那么神秘……我们很快，就能锁定他的身份。”他解除卡扣，推开了窗户。
窗户外天清气朗，庭院里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为书房遮挡了阳光。临近梅雨季，香樟花早已凋谢落尽，但附近仍旧残留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略带闷热的微风携着清香吹进房间，姜炳仁的鼻翼不由随之翕动。
“陪我下楼走走吧。”
户外阳光极好，两人绕着庭院走了几圈，额头都有些微微渗汗。姜炳仁在香樟树底下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见绿叶在似有若无的风中轻轻摇摆。刺眼的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撒到他脸上，映出他脸上远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润泽。
孟律师一路来都跟在姜炳仁身后，一言不发。眼下看到他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光滑皮肤，低下了头，心中恐惧更甚。
“这棵香樟树是我把你领回来那年亲手栽种的，没想到一晃三十几年，它也长得这么高了。”姜炳仁将手按到树干上，抚摸粗糙的树皮，“再过几年，它会长得超过十二米，到那时，我就不得不把它锯断。”
孟律师猛然抬头，“为什么？！”
“因为它会遮住整个三楼的阳光。”
“可是它陪了您三十几年……”
“那又如何？不断不舍不离，最终只会害了自己。”
孟律师噤若寒蝉。他这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怕我忘恩负义出卖他，决定对我下手？不，如果是这样，他在一开始就不会让我有机会知道他可以看到Future的未来。他这样的举动，反而是将我往他身边拉近一步。这样想着，孟律师的心中有股暖流涌过。
可是他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孟律师想不通这株香樟树除了代指自己还能指谁。
他跟了姜炳仁三十几年，也如履薄冰了三十几年，他深知如果自己不够活络，揣摩不到姜炳仁的心思，随时会人头落地。说人头落地可能夸张了些，但三十年前，孟律师还不满十岁，曾亲眼见过姜炳仁把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幕僚打了半死，之后那个幕僚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孟律师从姜皇粉口中得知，那个幕僚仅仅是会错了意，令姜炳仁在酒桌上一时间下不来台。
“他让我爹丢面子，我爹就让他丢掉性命！”姜皇粉喝得酩酊大醉，右手捏着杯子，食指摇摇晃晃，最终指向孟律师的胸口，沾沾自喜，颇为得意。
三十年前尚且如此，现今已经替换了身上多个“零部件”的姜炳仁，则更为喜怒无常、暴戾乖张。
也就是从那时起，孟律师明白自己这一生再得宠，也将只会是姜炳仁的工具，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与三十年前那个幕僚同样的下场。而这三十年间，不是每个“犯错”的人的下场都比那个幕僚痛快。
伴君如伴虎。
“阿芝的病不能再拖了。”就在孟律师冥思苦想猜度姜炳仁的心思时，姜炳仁先开口了。
这句话犹如远方出现的一道地平线，令他看到走出冰湖的希望，但同时也令他明白自己此刻已经站在湖中心，而脚下的冰面支离破碎。他真害怕自己会支撑不住，彻底跌入深渊。这一刻，他反而希望自己没那么聪明，希望自己猜不到姜炳仁的想法。过早知道真相的后果就是过早承受痛苦。
“前两天我联系上了在美国开私人诊所的老同学，他说他们诊所有一位世界级的心脏科专家，他会尽快为阿芝安排一次远程诊断。”孟律师深吸一口气，“我想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姜炳仁撕扯着喉咙吼道：“阿芝的身体机能已经不允许你再试一次了！”他像彻底变了一个人，歇斯底里淹没了从容安定。
他只是紧张阿芝，紧张他的孙女。孟律师这样安慰自己。可他心底里知道，这并非全部原因。
旋即，姜炳仁的神情又恢复平静，他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一枚跟阿芝完全匹配的心脏，她很快就可以重获新生。我早该这么做的。”
“不行！”孟律师在姜炳仁如刀的目光中低下了头，轻声说：“阿芝不会同意的。”
“这件事不需要告诉阿芝。她只需要健康快乐地活下去就够了。”
孟律师犹豫起来。诚然如姜炳仁所说，阿芝的病已经拖了太久，再拖下去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可是如果要杀死一个无辜的女孩来给阿芝换心脏，别说善良如阿芝，即便是帮姜炳仁做了数不清的坏事的自己，也过不了良心一关。这是他仅剩的底线了。换做二十年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甚至可以亲手剜出无论哪个无辜女孩的心脏来献给姜炳仁请赏，而现在他是一位妻子的丈夫、一位孩子的父亲，虽称不上合格，但也失去了当年的莽勇和燃情，来自家庭的温暖重新激起他心中深藏着的对于幸福美满生活的向往。他只想在彻底跌落深渊成为恶魔之前，好好保护这心中唯一的一小片净土。
“你在犹豫什么？”
“我……”孟律师一时答不上来。
“断、舍、离，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行了，阿芝的事你不用参与，我自有安排。”姜炳仁走向室内，“约雷见面，我要跟他谈谈‘变数’的事。”
……
孟律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卧不宁。左手边双层隔音玻璃后就是他的妻子姜芝，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睡得香甜。他很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倾诉心中烦恼，但又很少见她睡得这么熟，不想吵醒她。
“不断不舍不离，最终只会害了自己。”姜炳仁的话语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他应该舍弃自己残存的良知来换取姜芝活命的机会吗？如果姜芝知道真相，一定会恨他；可如果他不这样做，姜芝连恨他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不能没有姜芝，姜壮乃不能没有妈妈。但将心比心，万一那个无辜女孩也是别人的姜芝呢？
“极致的善与极致的恶同样没人性”，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同时拥有正反两面，一旦失去了其中一面，不论是正还是邪，都与恶魔无异。就算他双手已然沾满鲜血，他也不想丢掉好的一面，不想成为真正的恶魔。而现在，姜炳仁却要求他彻底对心中仅存的善念断、舍、离。
“阿芝……”孟律师透过玻璃凝望姜芝，在心中呢喃：“阿芝，告诉我该怎么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