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看看东方国家的议员是怎么选出来的、他们在那个岗位上平时都说什么做什么，再看看这边本该是同样性质的所谓‘代表’是怎么产生的、他们在那个岗位上平时又都说什么做什么，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您说的那种有‘公心’生存空间的社会和无‘公心’生存空间的社会之间的根本差别。”同样有过海外经历的职业装女士本想点到为止，但说到此处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下去，“一个本该为国民服务，为公共利益服务的岗位，到了这里却成了号称民选，实则官选，权力根据自己需要选出那些和它深度捆绑、最能拿捏也最能摆平民众的货色当所谓的‘代表’，而这些人也全都在为权力站台，为权力帮腔，为权力服务，从权力处分一杯羹，而所有羹汤都来自这个被垄断、被私有的绝对权力对民众不受限的敲骨吸髓。公权力到了这里彻底成了土匪强盗们私心私利率兽食人的工具。在这个‘公共精神’无立锥之地的地方，连‘公知’两字都成了贬义词，本来，在一个公共精神有容身之所的正常社会，该成为贬义词的是‘伪公知’或不切实际只知空谈沽名钓誉的‘表演性公知’，可在一个‘私心’成为意识形态之根基乃至集体无意识的社会，谁有公共精神，谁秉持公共精神，谁就是公众之敌。”虽然是忍不住说出的话，但女士的语调仍和她之前说话时一样沉静。
“要说公共精神和秉持这种精神的人是绝对权力必欲灭之而后快的死敌这还可以理解，可这个国度的神奇就在于竟有很多被权力肆意凌虐的民众也将为他们最基本福祉和权利说话的公共精神和那些真正的‘公知’视为敌人。”买菜阿姨的嘲笑里透出的却是苦涩，“只能说几千年不断‘进化’的专制政体让绝对权力对民众全方位的精神灭活术和思想操控术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是真正的进化是在开放的世界里因应选择，而它的‘进化’是要封闭世界从而垄断选择。”
“可这种‘选择’被封闭的社会，虽然可以禁绝‘民择’，却最终逃不过历史的天择。当世界没有被文明照亮时，它可以仗着在大陆一隅没有其他文明打扰，故步自封，沉醉在天朝上国的迷梦里夜郎自大，可在文明照亮了外面的世界之后…”历史专业男生愤怒之余仍有些不忍心说出后面的话，“它其实就是历史垃圾堆里的一具行尸走肉，再怎么涂脂抹粉伪装成个人，也掩盖不住底下散发出的枯朽与腐臭，从几千年前绝对权力禁绝了国民的选择权开始，这个民族原本如诗如歌的灵魂就死了，这神州从人的世界退化成兽的世界，甚至连动物都不如，有的只是主子与奴才，而所有这些人，都不过是满心利欲、权欲被本能支配的奴隶。”看来历史对这位男生而言不只是皇图霸业、王朝兴衰，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颗颗或鲜活或更多被绝对权力灭活的心灵。
男生话音落处，现场陷入了少有的静默，可很多人隐约感到这静默似乎又有些不同：如果没有这场讨论，这些话带来的沉默本该是绝望的，是死死压在每个人头上无解的绝望，但此刻，这静默背后似乎不是黑屋中令人窒息的绝望，也不是压顶的绝对不可抗力，而更像是平的，因为那不只是无解的现实，还有造成这现实的心因，并且这心因就在每个人心里，过去，当人们无法看到这心因时，他们别无选择的选择汇成了那窒息的现实，可现在，这心因被看到了，而且在被看见的同时，所有这些参与讨论、聆听讨论以及在不为人知晓处守护这场讨论的人或多或少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这，就让这些话不再仅仅通往绝望，而是打开了黑暗背后某种能让心灵不再被完全吞噬，进而可以站住的支点，有了支点，或许就可以有走出无尽暗夜的起点…
少顷。
“人一旦被剥夺了选择权，那剩下的或许就只有无下限了…”年轻女讲师的眼里几乎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一缕悲悯，“难怪这里的人从没有捍卫自己天赋权利、正当权益的决心与意志，有的只是出卖自己天赋权利以换取谋生和利益的集体潜意识。于是和捍卫自身天赋权利和正当权益的东方社会相反，这里充斥的只能是各种‘内卷’，人与人之间明里暗里互相踩踏，争先恐后向权钱者献媚，贱卖自己身上任何能贱卖的权利，这样的人即便赋予其自由、平等的权利，它们也会为了换取自身利益将其出卖，加班可以换钱、挤掉别的牛马还要什么多余的自由？跪舔上级可以加官进爵还要什么狗屁平等？”
听到这儿，那位花白头发的长者看向烟嗓老人，“这就是您要说的第四点，内卷吧。”
烟嗓老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点了点头，却并未说话。
看得出，两人是老相识，很可能当年还一起参与了那个项目，所以才知根知底。
而烟嗓老人虽然面露苦笑，可望向女讲师的目光里却带着欣慰。显然，在老人眼里，年轻人们自己一步步推导到这一点，比由他说出大模型的结论更有意义。更让他意外欣喜的，这些年轻人并没有像他原先预想的那样在深彻真实的思想面前被吸引、震撼之余随之亦步亦趋，而是全都没有停下自己的思考，相互启发，不断延伸、扩展着思想的边际。一辈子见惯了满脑子现实算计、暮气沉沉的学生，眼前这景象对于老人而言简直是个奇迹，直到此刻他仍有些难以置信，难道这些一直以来被本能彻底窒息的灵魂因为从心灵之信中感受到了自己是心的存在，一个个竟从自己的黑屋里挣开了一线裂隙？
“而一旦民众被剥夺了选择权，其实权力者也同样失去了选择权，在这样的制度生态里，留给它们的其实只有不断攀爬更高的权力，直至最高权力。这里几千年的所谓‘历史’，直到今天，其实也只有这唯一的主题。一个属于动物世界的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