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唐朝,我们恐怕都会想起这样的一个词,叫做“大唐盛世”,的确,大唐有过国富民强,万邦来朝的辉煌,老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只可惜,好景不长,“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场安史之乱,将大唐的国力消耗殆尽,虽然后来光复社稷,重整河山,毕竟还是元气大伤啊。大历年间,距离安史之乱的平定,才只不过数年的时间,还有许多遗留问题尚未解决,比如说,藩镇割据的现象依然很严峻,西北边陲回纥、吐蕃一直都蠢蠢欲动等,实际上,大唐帝国虽然说是中兴了,中央政权对于全国的控制能力,却依然薄弱。
大历十才子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是唐代宗大历年间活跃于诗坛的十位诗人,根据姚合的叙述,他们是: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不过,对于他们的人选,宋朝以后有一些不同的说法,像刘长卿、李益、郎士元、皇甫曾、皇甫冉、冷朝阳等诗人,都曾经被拉入过大历十才子的名单中。大概是因为大历十才子中的某些诗人,如吉中孚、耿湋、夏侯审等人,流传下来的诗篇实在是太少了,后世评论之人,觉得应该要挑选一些更有名的诗人补充进去,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大历年间,虽然战事已平,可是,百废待兴,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大历十才子大都身份低微,官都做得不大,仕途都不太顺畅,不过,他们却有着很高的文化素养,能够写一手好诗,算得上是才华横溢之人,所以,他们往往都充当权门清客,写一些应制之作,除此之外,自然景物,乡情旅思,临别赠言之类的,是他们最擅长的题材了。他们的经历和诗歌风格都很相似,所以,人们才会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合称为大历十才子。
大历十才子中,李端、卢纶、韩翃等人,都颇有诗名,写出过脍炙人口的诗句,不过,纵观他们的诗篇,却都是应制诗居多。李端曾经担任校书郎等职位,晚年隐居衡山,自号衡岳幽人,他的诗歌,大多都是一些应酬之作,如在赴宴的时候,为郭驸马写一首诗歌,赞颂人家“青春都尉最风流,二十功成便拜侯”等等。他的诗歌,大多表现了一种消极避世的思想,虽然也有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不过,这样的诗句还是比较少的。
卢纶,天宝年间曾经参加进士考试,只可惜,时不我与,正好遭逢了战乱,于是不第,后来在代宗年间,又曾经屡次应试,全都不第,仕途那自然是坎坷异常的。后来是因为有权贵的举荐,所以才做了很短时间的官,这完全是得利于他善于交际,既然如此,他的酬唱和赠答之诗,显然是数量很多的了。不过,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曾经为了躲避战乱而旅居各处,而且还曾经有过从军生活,所以,他的诗歌中,也有一些描写社会现状的诗歌,尤其是他的边塞诗,写得相当出色,那“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诗句,流传千古。
再看韩翃,他的诗歌也有很多都是讲送别的题材,他的笔法轻盈飘逸,写景的时候,十分别出心裁,虽然流传下来的诗歌不多,那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却传诵很广,算得上是千古绝唱。
而钱起呢,他虽然也屡次落第,不过,天宝年间,还是考中了进士,当过校书郎、翰林学士之类的官,在大历十才子中,他的诗名很响亮,尤其是他的五言诗,是很有名气的,有“五言长城”之称。可惜,他所最常写的题材,依然还是投赠应酬之作。当时,他赫赫大名,和另一位诗人郎士元齐名,称为“钱郎”,当时人赞颂他们,说是“前有沈宋,后有钱郎”。那“沈宋”,指的是沈佺期和宋之问,他们俩是律诗定型之人,最擅长的就是应制之作,“钱郎”既然和他们并名,说明他们在应酬诗方面,也是别有一功的。据说,在那个时候,要是朝廷公卿出使,而没有钱、郎两人赋诗送别,是会遭到世人鄙视的,由此可见,这钱起在当时的诗名,有多么响亮了。
其实,司空曙、吉中孚、苗发等大历十才子中的其他人,也都差不多,有着相同的身世,创作着类似的题材,他们都身为失意的中下阶层的士大夫,世事无奈,想不写这样的诗篇,也不行。
当然,除了应制之类的诗歌以外,他们也曾经创作其他的题材,比如说,吟咏山水之美,表达自己隐逸的愿望之类,这些,也都是他们诗歌的主要题材。大历十才子全都非常擅长描写自然景物,写一些山水田园诗歌,说起山水田园派的诗歌,自然要让人想起大诗人王维了,的确,大历十才子大多以王维为宗,秉承山水田园诗派的风格,寄情于山水之中,歌咏大自然。
看司空曙的《江村即事》就是其中的经典作品,“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这首诗歌所描写的是一种闲适而优雅的乡村生活,“钓罢归来不系船”,诗歌开篇就描写了一个率性而为的渔人形象,展现了当地的民风淳朴。“江村月落正堪眠”,带我们进入了一个安静而祥和的夜晚,而后面的“风吹去”,则又静中有动,动静皆宜,那渔船随风飘去,可是也飘不远,只是停留在芦花浅水边打转转,所有人都入眠了,无人去理会一只小舟飘到了哪里,实际上是用船的动,来反衬出山村的宁静。这样的诗歌风格,和王维的《山居秋暝》,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遗憾的是,大历十才子和王维,还是有所不同的,王维虽然也因为仕途不顺而隐居在终南别业中,但是,当时的社会,和大历年间那种万物萧条,百废待兴的场景,还是有区别的,所以,王维可以不用多考虑别的,只管寄情山水,陶冶情操,将一切对于世事的不满,都抛诸脑后,追求一种安适自得的心境。而大历十才子呢,他们长期处在仕途失意和战乱宦旅的生活中,眼中所见,虽然有山水之秀美,但是更多的还是满目疮痍,世态炎凉,所以,他们笔下的大自然,便少了几分唯美,多了一丝惆怅。再加上,他们虽然想学陶潜隐居,李端也曾写出“传书报刘尹,何事忆陶家。若为篱边菊,山中有此花”这样的诗句,可是,他们毕竟还是不愿意放弃扬名立万,功成名就的机会,所以,终日里周旋在达官贵人中间,酬唱做答,寻找着自己出仕的机会,可命运多舛的他们,又始终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心情又如何会好呢,笔下的山水,自然就多了几缕惨淡的愁云。
就好像李端的《溪行逢雨与柳中庸》,“日落众山昏,萧萧暮雨繁。那堪两处宿,共听一声猿”,这首诗歌,为我们描写了一个唯美的山中美景,只可惜,虽说那日落山昏,萧萧暮雨的场景,给人一种恬静,祥和的感觉,可是,最后的那一句“共听一声猿”,却又无端地给人一种身世凄凉,落魄江湖的感伤。要知道,这猿猴的鸣叫声,常常被人认为是悲哀的,“杜鹃啼血猿哀鸣”,它和杜鹃啼血一样,渗透着深深的感伤。正所谓“猿声到枕上,愁梦纷难理”,在李端的这首诗歌中,虽然没有提到一个“愁”字,但是,这“一声猿”,却还是隐隐暗喻了,诗人在今天晚上,必然会想起自己羁旅天涯的不幸,必然会悲从中来,又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
所以说,大历十才子,虽然也想让自己变得更为豁达,想学得像王维一样,淡忘功名利禄,但是,时事所趋,他们想静,却还是静不下来啊。
安史之乱,造成社会动荡,时局紊乱,对大唐朝的破坏,那是极大的,黎民百姓更是遭受其害,但是,安史之乱却造就了一个流传千古的不朽诗人,那就是杜甫,杜甫用自己的那支如椽的大笔,将安史之乱的详细情况给记录了下来,他在乱世之中,将民生疾苦和自己飘零落魄的身世,全都写了下来,写成了不朽的诗篇“三吏”、“三别”,堪称是“诗史”。杜甫将他在一路上所看见的战乱场景,选择最有典型意义的征兵和驻守等方面的事情来描写,挑选了具有代表性的“老翁”、“中男”、“新娘”等人物,让读者全方位了解了安史之乱的情况。
照道理,大历年间,虽然战事已经平定了,社会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但是,各种社会问题,应该依然还是存在的,可是,十才子的诗,却很少可以看到反映时事的诗歌,揭露社会矛盾的诗歌,那就更加少了。这可能和他们所接触的人群有关,整天和上流人士混迹在一处,自然题材狭隘了。
不过,话也不能说绝,还是有些诗人,写了一些类似作品的,大历年间,战事已经结束了,可是西北边塞依然不太平,所以,大历十才子们便创作了一些边塞诗,比如卢纶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大唐朝,说起山水田园诗,首推王维,而要说起边塞诗派,则不得不说高适和岑参。同样是写边塞诗,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大历十才子笔下的边塞,和高适、岑参笔下的边疆,还是有所不同的。
大漠狼烟起,无论是谁,想到边塞风光的话,都会想到苍凉悲壮这样的词汇,可是,生在大唐盛世的诗人,笔下的边塞风光却更多给人一种奇异瑰丽的感觉,与其说是萧条凄凉,还不如说是生机勃勃、苍茫雄奇的感觉,更多一点。就算是描写奇寒彻骨的飞雪天,岑参也会写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句子,不仅尽显不畏风雪的豪迈英雄气概,甚至还给人一种看见风雪降临,不惧反喜的感觉。
再看看大历十才子呢,以卢纶为例,人们说他的诗歌浑健沉雄,有盛唐余风,别的不说,一句“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就给人粗犷雄放的感觉,的确是颇有盛唐的气势。卢纶毕竟曾经长期在河中一带担任元帅判官,所以熟悉边塞的生活,可是,其他诗人呢,他们对于边塞的描写,就缺少气魄了,大多都只是描写恶劣的自然环境,从而引申到残酷的社会形势,往往带有主观的感伤色彩。
这也难怪,谁让他们生在中唐年间呢,这样的情绪,在边土沦丧的中唐,是普遍存在的,拿钱起的那首《送征雁》来举例子吧,“秋空万里净,嘹唳独南征。风急翻霜冷,云开见月惊。塞长怯去翼,影灭有馀声。怅望遥天外,乡愁满目生”,在这首诗歌中,描写了戍边的将士因为长久离开家乡,所以心中惆怅,望着天边的大雁,生出了离愁别绪。在钱起笔下,我们再也看不见盛唐年间那种绝域边塞的奇景了,更多的只是看到一种悲凉伤感的意境。
笔下描写的景色不同,皆是因为心中的情感不同。盛唐时期的边塞诗,也并不全部都是寄寓诗人建功立业的志向,歌颂戍边将士英勇无敌,其中也有一部分诗歌,是用来抒发胸中愁闷之情,揭露社会问题的。比如高适的《燕歌行》就是这样的一首代表之作,这首诗歌所描写的内容,就是唐军一场失败的战役,高适在诗中痛斥了将领的庸碌,但是,即使是这样一首揭露社会黑暗的诗歌,高适在写到普通士兵的部分时,还是写得豪迈悲壮,“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写出了普通士兵英勇不屈,以死殉国,魂归故里的豪迈之情。
而大历十才子的笔下呢,只能看到他们抒发胸中的愁闷,却很少看到豪迈之情了。安史之乱,使得大唐国势一落千丈,蠢蠢欲动的吐蕃、回纥等开始频频侵扰,大唐朝内忧外患,这逐渐衰弱的国势,在诗人心中投下了阴影,表现在诗歌中,自然会将对战争的失望、厌倦,对朝廷妥协无能的哀叹,对久戍边塞,不能回归故乡的怨恨等心情,全都写在诗中了。空虚、寂寞、哀婉、忧伤的情绪,充斥在诗篇中,让人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边塞诗,还是感伤诗。
且看耿湋的《陇西行》:“雪下阳关路,人稀陇戍头。封狐犹未剪,边将岂无羞。白草三冬色,黄云万里愁。因思李都尉,毕竟不封侯”,充斥在诗篇中的,全部都是诗人那深沉哀怨的主观情绪。同样都是用了李广难封的典故,在耿湋的诗歌中,由于搭配上了前面的“黄云万里愁”,给人的感觉,除了惆怅,还是惆怅,体现了诗人对于功名难成的感伤。而我们再看盛唐时期的高适呢,“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虽然也用了李广的典故,但是,配合上前面的“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等句子,我们可以感受到,高适和耿湋不一样,他借用李广,除了用来讽刺封建统治者不能知人善用以外,还有一种呼唤李将军,希望能够再次出现如同李将军那样和士兵同生共死,与子同袍的人,可以带领那些为国尽忠的士兵,打退顽敌。如此一比较的话,就可以看到,同样是边塞诗,大历十才子的诗句,和盛唐之时的诗歌,还是有着明显不同的。
诗僧皎然在其《诗式》中,曾经提到大历年间的诗风,说道:“大历中词人,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等为己有。”的确是如此,大历年间,以大历十才子为首的诗人们,在诗歌题材上比较狭窄、单薄,大多都善于描写自然景物和乡情旅思,要不就是做一些应制之作。这怨不得他们,大唐中兴还未开始,社会萧条,处于这个时期的诗人们生活空间小,也只能写这些内容了。
不过,大历十才子,毕竟还是才高八斗的才子,在诗歌内容上无法有所突破,他们就转而开始在诗歌形式上精心雕琢。在诗歌体裁上,他们都擅长写格律诗,特别是五言近体,而较少写乐府歌行体,他们的格律诗,写得语词优美,音律协和。不仅如此,他们的诗歌,往往着重遣词造句,所以,常常可见脍炙人口的诗句,显示了他们深厚的文学素养。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弊端,他们太工于炼字炼句了,却忽略了诗歌整体的谋篇布局,因此上,虽然诗句唯美,却依然还是在气势上不及盛唐。
大历十才子,他们有着共同的思想志愿,有着共同的审美情趣,也有着共同的创作原则,他们相互唱和,一个在特定的年代,形成了一个特定的诗派,虽然说,盛唐已过,他们处于大唐诗歌创作的低谷阶段,但是却为中唐后期的诗歌复兴,奠定了基础,依然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