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仙流两初遇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7988字 发布时间:2024-12-29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十二回 仙流两初遇 墨道总相逢

村里东去,半圈到北,未久至西,多为客家。此径两边,各地移民,当前左右,西蜀东晋。皆小村陋店,不设店名,外挂各自头牌佳酿名号“绵竹酒”、“中山冬”,以此为幌招客。貌似竞争对比,偶见一个伙计横穿,两边出入,共同打理。之前潭边贬低竹酒,如今望牌见名,便执意要去河北人处。少年依次指道:“我不是这家的,是那家的。”赤心侠曰:“你去你的,我去我的!”少年曰:“两家都一起的……”侠顿:“你能不能一口气多说几句!”少年本未说完,听罢继续:“我受雇于西家,东家女主是西家小主人的师父。”正望门户,见一妇首窗内略晃,侠盯另一边问:“小主人何在?是男是女?有我大吗?”

连问之下,到了一桌,三墩与其俱方。天然组合附近已无,对家为木,人间烟火熏染旧色。少年方答:“小主人一早褚氏聚读书去了,那里的学堂今年也肯收女娃了,她已升上小学。”赤心侠念及窦妙:“这里竟又是过年也要上学!”未等开骂,已到座位,就不骂了,坐上最大一墩,得盘双腿而赞:“你貌似迟钝,实则思虑周详。我只问得零碎,你却连着事体整块道来,颇能组织。”少年似又讷然,一时欲谦无词。妇主早已窗内探首望得,这时出店唤一声:“回来啦!”得见其打扮平凡,姿容尚好,粗衣嫩肤,难藏风韵,略显佳色,多有不平凡处,尤其双眸,如含深泉,唤毕复视小侠,眼神中颇奇之。侠也看她,已非十分年轻,服虽旧褐,布料细洁,光滑无破损,连着襦裙一袭到底,不丰不瘦,上下匀称,三十未几的年纪如此也算难得。

妇先问好,就称小侠。侠亦问候一声:“女侠好。”她忙堆笑:“怎这般回称我?哪里像得!”侠曰:“非是针对你称我的,故非玩笑,如实见地。但凡功夫好些的,都满不过我!”妇改笑容,未再辩解:“只是平日稍多锻炼,也不开黑店坑你。”侠然:“此间民好,料你不黑。”

遂问需求,只要两个馒头、一坛杜康,恐她嫌少,赤心侠道:“我已吃过早饭了。”妇笑:“既为闲食,杜康到处都是,吾家特色‘中山冬酿’,可有兴趣尝尝?”侠声喃喃:“要坑我了。”妇曰:“也只稍贵,少喝些。一壶冬酿当一坛杜康,价值其物,物当其实。”侠曰:“当当当,当当当,当我不知啊!你这酒虽是今天的中山国在造,却历史悠久,乃春秋古中山国传统,须冬日深藏冰雪之下,历经严寒方酿得其佳。不仅天候寒期越长越好,且冷藏期间也有秘传酿法,藏与酿交替并行,不是一味的藏,不然别地更冷处早也酿得它了。如今异地酿造,又或许只是运来的。后者自不必说,途经冷暖,早不对味。倘若真是这里酿造,但教工艺完整,本也并非不可。奈何听说此番洛阳冬季并未多雪,你这酒必然藏得不够,其性少寒,底蕴未足,怎敢卖我。”

妇称他也老道,不敢相瞒:“果因寒冬少雪,今缺正宗。”赤心侠曰:“不是正宗便不可是正宗的价。”妇笑:“已便宜许多。”侠问:“正宗多少?今是多少?”妇问:“壶的坛的?”侠曰:“一壶哪够,自是坛装。”妇答:“我那壶二升半,因作零卖略贵。今是斗坛一百五,正宗三百。”侠稍一顿:“既无正宗,不花冤枉钱,我喝杜康。”妇容未变:“也好。”回去店中,换素衣小二出至,摆上一坛“中山冬”。侠看器壁名贴:“你拿错了。”顺便打量,见得俊瘦容颜英气无比,五官双眉并是精细,略过中准之姿,布服干净得半点未染,围一块深蓝裙,其余尽白如雪。侠无需辨息探其内功,但依身手观,长年如此,敏捷已然。

店外木阶短出,距座尚约寻丈,小二果真矫健,瞬间提进速问:“师叔怎是这坛?”门内妇声悠然:“醉仙早有嘱咐,理应回赠佳酿,钱已如数付妥。”直教里外三人都听得清楚,徒弟遂返,一步跨出,蹬阶平跃到前,将酒放回桌上。赤心侠先他开口:“晓得了,有人请我。”这时方又记起胡人少年,还在旁杵着愣着,想他沉默寡言,若非自己凭内功始终明察周围,早将他忘了,遂两头比较,看着气度稍似,俱有雄儒英烈之风。汉相精明干练,貌则边缘平缓;胡显骨格清奇,坎坷人生练就。便问谁更年轻,胡答十九,汉曰二十,牛鼠肖差一岁,恰当弱冠分界。胡人虽高犹为少年,勉强也是青年;汉将正式成年,只是今年还不到他的生日,却也不远了,止在春季。

两人暂退,分头各回。赤心侠自将坛来启封,先尝一口,冰雪琼浆,果然妙极!正吞数口,汉小二返,一碟上全两个馒头。侠曰:“酒是不错,饮之如坠寒潭,似在沉没中感其层次。”小二曰:“这个还不够寒,故非正宗。”侠问:“正宗如何?”彼曰:“急饮如坠寒潭时,层次飞速而过,深浅分明。慢饮若浮楞嶒冰面,各层又自混然。”侠叹:“变化如此精妙,故要带着慢慢喝。这里依旧先喝杜康,也拿一坛。”便盖了封,等他另取。

酒到钱已在桌,排了整整五十文,几乎铺满。小二出见:“你五个一叠不就是了,如此反不好数。”侠曰:“已然数毕,只是嫌你太慢,布阵解闷。”小二纳闷:“我这还慢呀!”侠稍沉吟,言之缓缓:“只因……我太快了。”小二即悟高手在前,排此阵式快他进出,忙道:“你先喝着,最后再给不迟。”侠曰:“恐怕忘了,被你当作要赖,鄙视了我。”小二遂称一声“不敢”收钱去讫,侠正思量:“一两二十四铢,一斤五铢钱便有七十多枚,我这五十个也早过得半斤。既已有了黄金,往后腰带里的散钱先多用掉些,轻我负担。”

时妇又出:“此间正宗,亦非至佳。”赤心侠问:“最好的在哪里?”妇曰:“须到深山里酿造,先隔绝了世俗烟火气,再得大雪厚覆,并埋山内极深地窖中,且常要添冰加雪不使寒意稍减,如此历冬,方成其最。这洛阳周边除了北邙山,诸山头俱不够广大,并无大片连脉。而北邙山又是朝廷管制之地,且多王坟重墓,坏了地理生气,不宜种物造食。故虽在此村酿得正宗,还远不到最佳境界。”侠问:“中山国又怎酿得最佳?”妇曰:“初酝之后,须乘我国中大雪封山时,运入深山里继续精酿。”侠曰:“要冻死人的。”妇然:“这是拿命造酒,故而价高。”侠问一升多少,妇答:“常是斗坛五百文。”侠叹:“还好。”妇曰:“只是一年藏的价,此后深山里每经一冬,便升五百。藏过几个冬季,便值几个五百。且不易得,有钱也未必买得到。”侠曰:“是啊,青山长在,大雪却非岁岁皆有。就说去年,各地淫雨多涝,合着天上的水都落没了,以洛阳为首,许多地方冬季都比往年雪少。”妇曰:“因此酿这中山冬酒,须遇连年的冬季大雪才好,只要中间断得一回,前面的积累虽不至于全然无效作废,但其累计的价值却要按时减半。”侠曰:“常人不明就里,只当最好的卖。”妇曰:“岂敢以次充好坑人,至少我不为之。”侠叹:“这最好的恐也只有富人喝得起了。”妇然:“且是收藏者更多。”侠问:“其味如何?”妇曰:“欲造此酒至佳,光有见识和工艺还不够,要得举族之力,方聚起充足的财货与人手,然后由深通酒道的宗长统众进山酿造。我若到彼,也止庶众一员,担一处要紧工序最多了,未必近得最终结果,故也从未品尝过。”侠曰:“啥时让我逮着谁为富不仁,又恰有此酒,便劫富济贫,早晚喝它一回!”

妇曰:“你先喝这些差点意思的,日后慢慢寻找,慢慢喝起些好的,可渐入佳境。”赤心侠叹:“这四个字道来也妙!人生当如此耶!”妇笑:“此我行话之一,别的技艺或行业中兴许也有。”侠问:“若有,怎不见它广传?”妇曰:“寻常百姓,纵出佳言,未足流传。须得名人名士之口,方是他们的功劳。”侠曰:“我替你传。”妇曰:“瞧你不像有名气的。”侠报绰号复曰:“已在北邙碑上,往后必有名气!”妇虽谢之,殊无谢意。侠涎脸而笑:“若免我一顿酒钱,我这辈子都到处替你传这四个字。”妇即回身:“后世虚名,不想折腾。”侠呼:“慢走!我已报名,你怎称谓?”妇止门前:“都叫我一声‘醉姑’。”侠问大号,妇入:“你也没报。”小二出来:“先报你的。”侠曰:“时机未到,不告诉你!”

乍闻此句,醉姑止步,门内侧身略回。二人相觑,小二先曰:“怎像我的口气?”妇曰:“莫非碰巧,让他再说一遍。”小二依言问来,赤心侠曰:“便说一万遍也是,时机未到,不告诉你!”二人疑虑稍减,小二犹起试问:“您是哪一州的?”侠答:“兖州陈留人。”妇已全然回身:“莫非墨门兖州刺史苗虹属下?”侠问:“他算哪一个?”复曰:“我还想到处玩,还不是任何人的下属,纵然是陈留太守冷宏也请不动我。”二人又稍疑惑,对视间妇请进店详谈,见侠不肯:“你们自也请不动我,外面甚好,我要看风景。”妇催:“趁现在没有客人,正好说些要紧。你也别再太小心了,我们既然明白了你这暗号,又接你这口,自当也是墨门中人无疑。”侠曰:“我不是客人么?什么墨门中人?”

师徒二人对目示意,遂两边近前,一并相请。几番言语轮翻道来,赤心侠听此不耐:“这是要挟持我呀!”醉姑曰:“若肯进来,酒钱都免。”侠方觉不错,终于起身:“有此好处,冒险也值。”小二曰:“瞧你说的,我们又不是黑店!”看他欲取桌上诸物,忙抢先手:“我来!我来!”复见其行,迅速收妥跟随在后。

店小内仅一张高桌,两旁设半低的矮榻。赤心侠指曰:“方今胡风盛起,你这也是。”醉姑曰:“中山国原就胡风多些。”小二曰:“岂不闻‘胡服骑射’故事,那里的传统早与中原多有些不同了。”侠跳上一榻盘腿坐问:“你也是中山国的?”小二正重摆酒食:“我是蜀人,”再指醉姑,“我师叔是中山国的。”侠曰:“前面说那中山冬酿,早已知之。”复问:“既言师叔,师父何人?又是哪里的?”彼曰:“恩师本在宫中酿酒,如今……”至此言止,要看醉姑脸色。侠曰:“不说也罢,反正我也不算墨门弟子,最多墨家弟子而已,你们自有分寸。”

二人恐他这句别有深意,小二先询:“此话何解?”醉姑后问:“莫非你真不属于当今天下的那个墨门,却自究墨家学问,因此也算墨道中人,故而自称墨家弟子?”赤心侠曰:“墨家学问,我究是究的,只是究得不多。你这问得繁琐了,想我从不别投门派,生来只有一处家门,便是陈留气合门。”妇遂恍然:“原来你是朱家后人。”侠故意道:“这不废话么,生在谁家就该是谁家后人。难不成姓李的反是张家后人,姓陈的又是王家后人?”妇笑:“你怎忘了自家祖宗大名?”侠亦笑然:“我祖宗特别些,便是姓朱名家。”

小二稍惊:“汉初四侠之首!”醉姑接曰:“汉初有三杰四侠!三杰者,留侯、萧何、曹参;四侠者,朱家、季布、剧孟、郭解。”赤心侠曰:“今止论侠,跳过三杰不谈,自家祖宗之好也不宜自夸,故先说那后面三位。季布乃朝堂国侠,敢劝吕后。剧孟于七国之乱时受周亚夫起用,襄助极广,被誉能敌一国。只有郭解不算好,年轻时盗墓杀人无数,闲时又以私铸货币为业,后虽归正,未必真心。其扶弱济贫、藏活豪士、不求报酬之举多为年长后的改善行径,恐只是为了自赎前罪以利名声。”言至此终,醉姑续之:“你那祖宗之好,我来说吧。所谓侠者,虽有国侠之大为尊,犹以布衣之小为本。为国为民,固为高举,施不望报,乃侠性根基。四侠中也只有朱家是实实在在布衣之侠,且做到了极致。他凡与人恩惠,及其富贵或显达,都终生不再相见。又曾藏匿、救活豪杰之士百余,皆不夸功且拒回报,生平喜好施舍救贫,自却衣服破旧、饮食简单,纵拥田产,余财不丰,助人之乐甚于利己。昔季布先后为项、刘之臣,当其流 亡时高祖捕他甚紧,朱家应布所求而救之,就诈名对外暂收为奴,却暗通夏侯婴说服先帝赦布前罪。后布重得起用仕汉,终至显贵于朝堂,朱家但依既往之例,果然也从此避见之。若论四侠尊贱并存世先后,原以季布为首,然其尚为朱家所救,故世人论此四者排名,布退而居次,以家为首。后来二者较这两位,非惟时后,德亦逊之。剧孟本为赌徒,又是一时巨富,死前家资耗尽,方得了一个身后无余财的美名。郭解更是善用左道之术谋财致富,一生所谓侠行,多凭财资名望而非德行,故四者居末,非独时居其末,更当德行之末。后来郭解终因名声太大,令武帝忌惮,朝廷也必不相容,于是先遭关中徙富之难,复因门客擅杀他人为其报仇而最终令他亲身承担了此项罪名。虽然我也不喜武帝那时,但观郭解一生,他这一死也算罪有应得,非因当时无罪被判死刑,实在是大半生累起的罪业所致。按当时御史大夫公孙弘论,别人因他睱眦之事替他杀人,却不必他知道,更不用其吩咐,那比他亲自动手杀人更恶,非死不可。”汉小二补曰:“故他这一死却非一般死罪,乃大不敬罪,便因他名誉太大,威胁到了朝廷的统治。”醉姑又补:“关中徙富时,大将军卫青竟也为其说情,更惹得武帝大为不悦。自那一刻起,郭解之死怕是早晚的定数了。”侠补:“那杀人的门客实也该死,只因办案时涉及郭解,他就在公堂称赞自家主人平日德行,谋求为其开脱,却遭乡儒非议,认为郭解平日作奸犯科公然违法,当不得贤者。事后门客便去杀了那儒生,又将他舌头割去,这手段也太残忍了。”

醉姑曰:“郭解一门固然不善,但我墨门素来公推贤者领袖,不喜帝王过分专权,自也反对穷兵黩武,故而我也不喜武帝那时候。”赤心侠顿起高声:“我也不喜武帝那厮,就因太史公为李陵说了几句好话,竟被无端降罪,身下剁了一刀。”醉姑曰:“虽有此不幸,倒也幸而成全了一部旷世史书。”侠顺此而问:“前汉书少,我朝书多,又何故也?虽造纸其一,但若欲作经典,尚须刻木凿碑方得久存,故而纸张绝非第一要因,实为言论自由与否。若常因言获罪,天下岂敢放心书写?而我光武先帝不同于高皇帝草民亭长起家,他曾也是太学诸生,且其首席谋臣邓禹也是他的太学同窗,君臣齐心戮力,最终得国,二造大汉,打破了书生无用、造反难成的世俗固见。是以本朝儒生地位日重,比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更盛,且较那时处境安全,颇能畅言时政,不似太史公那般倒霉。纵然儒学至今依旧妄居百家之首,但私人著书立说之风既兴,私学之中将儒学掺杂别家的观念也早不稀奇了。儒合百家,外儒内杂,乃大势所趋。”醉姑曰:“就怕儒学繁盛太久,世人尊奉过甚,致其虚伪粉饰之情弥多,迩来反失下情、少通民 意。而我墨门贫寒之道,正可补其短处。”

小二插话:“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今儒术久尊,侠道却已式微,非唯时势之故,更因刀剑之斗历代皆为朝廷所忌,终不似犬儒舔狗辈们尚可一用。”赤心侠然:“文章思想不过言道,虽为行之导向,终无实权实力。能执掌国政者,必赖武力保全。能易之者,亦多凭刀剑之利。任谁得国,初时还可倡武尚侠,及天下大定,必将转而防备遏制。比如汉初有四侠,季布能立朝堂之上,本朝之初也有侠者太尉赵憙,后来就都慢慢没有了。且这一节非独我汉朝如此,便秦时墨家,亦历类似兴衰,终为法家所代。你那句,”面视小二,“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也是韩非子诋毁我们侠道的谬论,连着狗儒们一起诋毁了。”闻此醉姑先曰:“竟知秦墨!”小二随声:“你必是我墨门中人!”醉姑曰:“先莫打搅,听他详说,自见分晓。”侠问:“还要我说什么?”醉姑曰:“墨有三家,既言秦墨,那两家自也应当知晓。故要你详言一番,证明你我同道。”一时未得吭声,小二问:“该不会还是那句接头暗号,时机未到不告诉我们吧?”侠曰:“原来你这个是暗语,却不巧和我的惯话竟完全一样了。”

小二犹疑其言,醉姑就榻入座,桌对面问来:“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且不管它。现只听你将墨道三家之分详细说来,可是时机?”赤心侠曰:“此乃历史学问,无关利害,无需时机,说来也无妨。只是内容甚多,恐要费时费力。”右侧小二背窗亦坐:“正巧我们有闲,就听你详谈。”侠曰:“你有闲情,我没精神。”

醉姑侧首蓦唤:“石木儿!”这一声运了功力,三字从容清晰,经过此彼两窗传去对面店中。胡人少年正独自忙碌,闻得自己小名,放下手头活儿,临窗露脸探望,见她又招招手,赶紧出门过来。及至跟前,听她吩咐:“你那里也没客人,先帮忙这里弄些吃的来。我们和这位小侠有事相商,暂时都脱不开身。”胡人少年知是款待、不是买卖,忙问赤心侠要吃什么。答曰:“我只吃素,不许带腥。”汉小二曰:“多弄些来,须吃饱了,有力气说话。”侠自乐意:“看此分上,我多说些。不过这几日馒头吃得太多,既是你们白请我,就换个口味丰富些的。”两少年汉先胡后,再问他要吃什么。侠想了一想,也不过是:“拿几张饼包些素料。”

胡去汉问:“现在你可以说了吧?”赤心侠曰:“时机未到,不告诉你。”彼自一愕:“怎还不肯说?”侠曰:“说的!我是先道一遍原话,这句‘时机未到,不告诉你’。”彼催:“快说,你这话哪来的?”侠曰:“不是我先说的原话,小时候与人玩耍,别的小朋友说的,我们都学,一起常说。现我长大了,便也说惯了,改不得也不想改。”叔侄对视,汉小二曰:“当是凑巧。”醉姑亦然:“往后我们须改新的,再报中行刺史。”侠问:“我在陈留太守冷宏处听过墨门刺史的名头,你这‘中行刺史’是个什么名目?难不成还有‘左行’‘右行’,‘上行’‘下行’,‘前行’‘后行’,还有许多这样的分行刺史?”小二笑谓:“中行乃复姓,每州便止一个刺史。”醉姑亦笑:“河南无刺史,我二人隶属冀州中行刺史。”侠曰:“既指复姓,此姓稀有。我只记得文帝时有个叛徒中行说,乃我汉史有载以来第一个投敌大汉奸!”醉姑然之:“汉奸一词,正由其始。”此后不语,只看师侄替他们的门派头领洗清身世嫌疑:“那中行说本是宫中阉宦,和亲陪嫁到匈奴,那种情形犹如发配,自是生了不满,积恨转怨汉廷,索性投敌卖 国求荣,做起匈奴国师,后多与单于谋划,坏了我们汉朝许多……”

赤心侠不需他再解释,截话先谓:“彼既宦官,自无嫡亲血脉传人,这位中行刺史当非汉奸之后。”醉姑曰:“昔日春秋晋分三家,中行氏虽非其一,实力堪比。三家之敌智氏与中行氏皆出晋国六卿世家之一的姬姓荀氏,如今姓与氏不再强作分明,故皆荀氏支姓。当时有名者荀林父,便是那位在邲之战中惨败于楚庄王的临危受命之臣。”侠续其详:“荀林父先佐权臣赵盾,虽不满对方专 政,犹以盾为忠贤而屈事之,但也并非一味迎合。后盾去世,晋素以正卿执掌国政并领三军之中军,故以上军之将郤缺代盾为正卿统率中军,荀林父更受信任,继续辅佐。岂料数年后郤缺也逝世了,楚庄王趁机大举来犯,首攻附庸之盟郑国。晋当乏人,又起用荀林父代缺,他便成了正卿和中军统帅,仓促重组三军南下救郑与楚争霸。因他执政未久,军中无威信,性又厚重木讷,战时与属下分歧严重,未能良好约束,以致号令不明。楚这一波本是伺机而动,并不想立即与晋决战,既得与郑讲和,庄王便要退兵,令尹孙叔敖也不想打,乃近臣伍参洞悉晋国人事内情,认为荀林父新主中军,副将先彀刚愎自用,仗着先父先轸是晋文公时第一功勋名将,必不甘尽从主将号令,上下二军也必不能与中军协同,正是挫败晋军良机,力主决战。果然,晋三军在渡过黄河一事上分歧严重,先彀擅自率部先渡,荀林父不得已下令全军皆渡,驻扎于邲。楚庄王则以孙叔敖为先锋,北上击晋。这个令尹前面虽有不同意见,既受王命,便尽职尽力,画出一道奇谋,趁晋军立足未稳,大军突袭掩杀。荀林父未料楚军一上来就如此迅猛,又怯阵退兵,击鼓宣赏欲回渡黄河,犯了兵家大忌。他的中军和下军争渡时竟至于自相砍杀,先上船的剁那要上船的自家人手指,船中断指多得足以一把把捧起,可见惨烈。只有上军在敖山设伏退了楚军,得以未败。”

听毕,小二先赞:“你学问倒不少。”醉姑曰:“虽然详细,尽是后话了。”赤心侠曰:“不是要我多说些么。”妇曰:“今言中行氏起源,你只顾谈那战事,没说到点子上。”侠曰:“要你说来。”醉姑遂曰:“荀林父最早在晋文公建立霸业时已崭露头角,城濮之战前担任晋文公的御戎,便是为国君驾驶战车。次年晋国既要与楚国决战争霸,又须防备北境的狄人,就新增三行之兵,以荀林父统率中行,至此号为中行桓子,中行氏成为荀氏支氏。”侠问:“此处‘行’为何意?”答曰:“比如一军,只不过都是步兵!”侠曰:“我很少骑马,水性也不算好,故也是步兵。”妇曰:“尚可登车为兵,尚可为车兵。”侠曰:“如今已是步、骑、强弩的天下,战车也不常用。况我穷蛋一枚,没钱备车。”妇曰:“车兵今虽少用,却是春秋各国主力。且体制严格,天子六军,诸侯国不可等之越之。然而楚在当时被中原视为蛮夷,又素不服周,与周天子并世称王,故非周臣,不受六军之限。晋欲尊王攘夷与之争衡,以便乘机扩军自强,就于名目上取巧。好在六军所限指的就是车乘之数,行为步兵便不算僭越。晋以三军三行之力,名义上仍逊周天子六军。”

桓乃死后谥号,子为敬称,亚于公侯,桓子就好比桓公、桓侯。赤心侠也不知究竟哪个桓或环,又问:“他既号中行环子,那时便还未必是以中行为姓氏。”醉姑曰:“自是后来子孙方正式改了。”侠问:“都有哪些子孙?”妇曰:“荀林父最先为中行桓子,其后子孙有,中行宣子荀庚、献子荀偃、穆子吴、文子寅。”侠问:“哪一代改了中行氏?”醉姑曰:“我并不深究于此,只看史书中的正式称谓,或可知之。比如说那荀偃,言其姬姓中行氏,名偃字伯游,以其出于荀氏,世人又叫他荀偃,当知此时应已改了。”侠问:“除了这些,还有谁呢?”妇曰:“文子寅后,中行氏灭亡了,没有太多记载。”侠问:“如何灭亡的?”妇曰:“到穆子时,晋已明显衰落。韩、士两家只知瓜分权利,几乎掏空了国家,只有中行吴向戎狄开疆拓土,发展自家的同时又于国有利。但其死后,中行文子即家位,与范献子鞅都是贪赂喜贿之徒,多坏国事。”侠曰:“原来中行贪财无德,活该后来灭亡。”复问:“那个贪财的吃饭仙子又是什么角色?”醉姑笑谓:“不是什么吃饭仙子,是姓士名鞅,号范献子,与中行氏出于荀氏是一个道理,今之范姓亦出于‘士’这一姓,范乃其封地。”侠问:“他们后来怎样了?”妇曰:“后来么,晋国各卿族间争斗加剧。中行氏和范氏自来相睦,结为姻亲。韩赵魏智算是一个阵营,与他们结仇为敌。”侠问:“他们两家又怎这般要好?偏偏是他们这两家,不是和别的卿世家联合。”妇曰:“记得之前你已说过,邲之战中晋中下二军被楚军掩杀,唯有上军小胜,便是士会所领。当时荀林父遭此大败,归朝后自要问责议罪,他自己也已当先请死,幸而士会凭胜师之利令本家于此事上说话颇见分量,便另得一人为其说情,坚称荀林父贤能,失败乃因临危受命不熟军务所致,并非全是他的责任。又有士贞子举出先前城濮之战的例子,楚军大败后也未杀败将贤臣子玉,令晋文公虽胜犹忧,此即典故所出,谓之困兽犹斗。当时楚陷困境,子玉率国困兽犹斗,士贞子据此认为,晋亦理应以效之。由此荀林父非但未死,更续卿位,他也不负所望,终生努力,去世前已令晋国大为恢复了。”

这时胡人少年石木儿端上大卷饼、大碗汤,赤心侠视之曰:“下趟要酒。”少年先望醉姑,得她面颔方去。小侠继续边吃边听:“此后晋国仍由荀林父为卿执政,他也就此忍辱奋发,多有建树。邲之战前后,晋文公一代旧功臣凋零殆尽,二代的也逐渐故去,正是晋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后经荀林父努力终又有所恢复。自此,荀士两家便一直交情深厚。到中行寅时,因对卫国进贡的五百户平民如何安置有分歧,赵简子杀其族子邯郸大夫赵午,而午乃中行寅外甥。于是中行氏、范氏和邯郸赵氏一同攻打赵氏于晋阳。但智氏想让自己的爱臣为卿取代中行寅,魏氏、韩氏也和中行氏、范氏不和,于是这三家取得晋定公命令,率兵助晋阳赵氏解围。中行氏和范氏战败,退据朝歌,得到周天子在内的晋国敌对势力支持,直至八年后,中行氏和范氏逃往齐国,二氏统治终于灭亡。”

吃完听完,赤心侠曰:“中行、范氏虽灭,但争权夺利不会停止。那韩赵魏三家终又联手灭智,晋亡遂分为三国,纵得一时和睦,最终还是要再争的。若要他们三家三国复归于晋,必不再可能。”厨房内石木儿包饼的食料俱妥,只待卷入即可,这时早将新饼并一大碗酒置于他前。侠推空碗:“你这汤甚好,看着没什么货,却很浓香,怎么弄的?”答曰:“我们那里多吃牛羊肉,去腥要用香料,正是我拿手的,下了许多种,也有西域货。”侠曰:“牛羊肉是膻,鱼才是腥,故而‘哪个猫儿不沾腥’说的便是鱼腥。”汉小二曰:“你这是来挑刺了,他乃胡人,怎分辨得清。如今早不十分讲究这些麻烦的词分了,百姓方便许多。”侠曰:“常人图便省事,不辨无妨。你等都是饮食业中人,能分能辨显得能耐。不仅要分腥和膻,也要分清荤和腥,共有五荤五腥!五荤者,韭、蒜、葱、花椒及其它调味大料,只因这些辛辣,过食容易口臭,或者上脸昏头,故归于荤,其实都是素的,此即小五荤;五腥者方乃大五荤,更是真正的荤,便指猪、牛、羊、鸡鸭、鱼。”石木儿问:“按你说的,牛和羊不也是腥的?”侠辩:“膻是主要的,尤其那羊肉。且大五荤还有一种说法,乃鸡、鸭、鱼、肉、蛋。鸡和鸭分了两类,又多了一个蛋,肉指猪肉,没有牛羊。”汉小二曰:“我等只是常人,并非宫廷御厨。荤和腥可不必强分,只须分得荤素,就跟如今姓氏不分一样。你也休再为难我们,又不少了你吃的。”侠呼:“原来还可以吃,”转望少年:“你这汤美,下回不要酒,再要一碗汤。”

对方应声而去,小侠复谓醉姑:“我这多吃多喝,便该多说一些,且先多问两句。你既颇知中行、范氏两家故事,前又言之不少,莫非和他们有些渊源?”妇曰:“想你猜我是两家苗裔,却不巧错了。我乃赵氏后人,家在中山国。”侠正吞酒,鼓腮含液将身外撇,先瞅妇人腰间无物,咽毕复搜视周围:“素知赵氏之剑、中山国舞步,怎不见有一口剑器?”妇曰:“墨门纪律严明,我等在此隐蔽,武器不示外人。”侠问:“可还会些拳脚?”妇答:“拳脚平常,倒是剑法擅长。”侠问:“莫非也习得赵氏之剑?”妇然:“并会中山舞步,醉剑乃我绝学。”侠曰:“如此便好,平日醉剑之舞应客,借机将剑器随身携带,可随时备敌。”妇谢:“蒙你好意提醒,我尚有别的武技防身,且我在此开店并非为了图财,故也不烦于折腰献媚。”侠曰:“你还会什么,新鲜的说给我听听。”妇换坐姿畅言:“燕赵悲歌之地,古来即多慷慨义士,武艺流传自也甚多甚广。只因‘赵氏孤儿’已是我华夏儿女之侠义典故,赵氏之名迩来最盛,故方掩盖了其余。”侠催:“先说几个具体的。”妇曰:“单道晋流,岂止赵氏。前有‘流 亡五贤剑’、‘中行步兵剑’‘士家伏兵剑’‘荀氏保国剑’,中间尚有‘魏氏步兵方阵剑’,最后还有‘步射混斗之剑’。”

赤心侠曰:“都言某某剑,而非某某剑法。此即上古名谓,秦以前都是,只将一个‘剑’字总称所有,包含了剑道、剑器、剑法。”醉姑颔之:“古人崇道,言剑首指剑道,然后器、术,道下皆为一体,故以一字言道总称。若欲言器,必称剑器。非唯剑术如此名分,别的武艺也该是这般叫法,或者别的技艺、行业中也有类似称法。至今技术繁多,今人重在细分,言剑首指剑器,不再以道为先。”侠曰:“便是古法称谓更有境界,如那越剑之剑、盖聂之剑、张仲之剑等。若言越女剑法,便该是今人创作,或延袭中有所发展,形成分流别支,或根本已离失源头,反正都不是原来的上古真传。倘将古艺称剑法,又或不是古传的却敢叫越女剑,便都是不地道的错谓,多为外行人的叫法。”醉姑补充:“今两种称法多相混用,并非都不恰当,也要看他实力配否。倘尽得古法真传又有所发展,新术古称,未必不能。”侠补:“若全然是凭自己独创,谦虚一点尚称剑法,便称某某之剑也是可以的。”妇赞:“刀器汉始流行,瞅你这刀自古所无,想必全然自创,敢问大名何谓?”

赤心侠曰:“时机未到,不告诉你!”低头吞食,嚼时复曰:“休谈我刀,”再嚼两口,“今止说剑。便是前面你那些晋流剑术,这么多名目,若不点些详细,见得特色分别,恐只是胡乱凑词,虚名附会传世。”醉姑遂续前述:“中行步兵剑,这个好解,始于晋作三行步兵时,中行之帅荀林父为其徒卒出的一支剑法,倒也未必尽是他的杰作,下属将校自有功劳,后人尽归其名下而已;士家伏兵剑,之前你说到邲之战中晋仅上军设伏退敌未败,当时正由士会所领,后为此剑,专利步卒伏击,善于偷袭,今我墨门吸纳之,正好用作刺杀之术;荀氏保国剑,亦荀林父名下所出之剑,乃因当时大败于楚,国力转弱,晋以大国之姿虽不至于有破亡之虞,但其附庸国众多,欲维持霸业,须保住它们不被楚国征服,故出新剑时便用保国之名。”侠曰:“也没听说那荀林父十分擅长剑术,恐亦非其所创,后人托名而已。”妇然:“那时晋国见衰,他一败军之将,本当按罪伏诛,幸得旁人说情,不仅得了性命,且继续为卿执政,一生都致力于恢复国家实力,且颇有成绩。前言困兽犹斗,想是后人怜他遭遇、感其精神,故将创剑之功名归其下。”

赤心侠引她继续:“后来晋国终还是不行了,那后来的剑法又有什么好处?”醉姑曰:“魏氏步兵方阵剑,乃从军阵中变化而来,系晋将魏舒攻伐戎狄时为免地形不利,尽舍战车而改全军徒步,为我华夏自有战车以来所记战事中首次以全步兵阵形对敌。今我移作绿林之斗,毕竟大材小用且众寡异数,终是其效难全,不得尽数发挥。况那江湖搏杀结阵尚少,多为单打独斗或群起乱斗,此阵不敷多用,聊助而已。”稍歇复续:“步射混斗之剑,当其有时天下已入战国。七雄并立,各辖特色兵种,如赵边骑、魏武卒、齐技击士等。未闻韩兵强名,实亦有之,只因国弱少胜,劲旅名不传世,只知其实力乃强弩特色,盖中原铁器先盛,造作技巧当世领先,故强弓劲弩多出于韩、魏。夫远程投射之兵负载颇重,为免近搏不利,故另谋一套保身存命的近战格技。”听这一波,侠这一拨也吃完了:“我知道,弓箭手什么的最弱了。他们最怕被近身,只要被近身,就跟被切菜似的。”妇笑:“弓手、弩兵之弱,世人常作误解,以为拙于近搏。其实他们怕被近身不是因为弱,而是负重多载,造兵甚贵,伤了死了都是大代价。想那上好的弓手射士,其臂力便远胜一般步卒,短刀近格,岂会逊之。”侠哦一声:“原来我也有见识短的时候。”妇曰:“那优秀的弓箭手,无论马弓手还是步弓手,皆要历练过年,一般得有个二三年光景。而弩的诞生令射器的使用大为简化,弩手训练需时相较于弓也大为减少,但弩机造作更费技艺,故而弩兵也并不便宜。且弩装填繁琐,又虽射力稳定,但这一利也是一弊,便是射士纵有再大的臂力,也只是上箭利索些,射时再无更大发挥,故大力射士皆依旧首用弓箭,倘还能连珠施射,弩就更不及了,是以弩的出现至今也不能全然代替了弓。而无论用弓用弩,射士所携箭支也是一笔不小的资材。休要以为箭支不值钱,好箭支古时造价二三十文,如今也得是十文一支。战场上射出去的箭,那可都是钱。若没射出去就被敌人近战毙命夺了,岂不更是大亏血本。”侠问:“小小箭支,怎如此之贵?我便一文钱用作钱镖,也杀得一个敌人,省那九文。”妇曰:“箭支虽小,造价不小。不在两头,那箭镞虽用铜、铁,也不见得比一文钱重多少,那翎羽取自飞禽,看是何种,也不须都用名贵的。唯独中间那杆,虽是用料便宜,但打磨工艺十分耗时,须造得笔直光滑,不容丝毫歪斜,一般工匠一天造不了几支。且自从秦定墨工标准以来,一国 军器之造须是尺度统一。如那五营锐士之同种器甲,必要出自同一工坊;地方守兵之用虽由各地制备,但其尺寸度量亦悉从国定。如此一来,军器制作不再单凭各家工匠自由发挥,其组织生产、工艺统筹自必又要多费一番工夫,成本自然见涨。”听毕侠曰:“我也涨见识了!想那射手之剑法必是为其量身打造,必要与众不同,当求自保为主,杀敌其次。”妇颔:“且他厚载重负,剑法格斗自该别有一套章法技巧。今之五营锐士中,步兵营与射声营所用所备之区别亦在于此。”侠曰:“便按你说的,当是射声锐士更精练些。”

看着石木儿端来第三拨,一个大卷饼并一大碗汤,醉姑谓之:“也替我二人稍弄些来。”他答:“正好还有些剩料,都卷给二位。”望他去讫,赤心侠忖:“没我的了,这些要慢慢吃。”便先不吃,问向醉姑:“说得这些个剑,单是最开头的什么‘流 亡五贤剑’还不曾说,莫非忘了?”妇曰:“方说的那些,我止知道,并非会得。我乃赵氏后人,正巧使那五家剑术,且除了赵氏之剑,另四家也都尽数习得真传,故而留得最后说,算是压场。”侠曰:“此五家和前面所言几家,当非一回事。”妇颔:“不全是一回事。”侠问:“怎么说来?”妇曰:“所谓流 亡五贤,就是指骊姬之难时追随晋文公重耳流 亡诸国的五位忠贤,赵衰、狐偃、贾佗、先轸、魏犨。其中赵、魏两家即属后来晋六卿世家,另三个不是,故言不全是一回事。”

赤心侠曰:“五家剑术各自如何,不妨也说来听些。”醉姑曰:“记得最先是要你说那墨家三支,却跟着你从中行氏扯到荀林父,又从晋流剑术扯到我的艺业。”汉小二曰:“这也扯得太远了。”妇谓:“故而先别扯了,先听你说那三家之墨。”侠问:“说来做甚?”汉小二曰:“说得好便可加入我们。”侠曰:“既如此,不消说了,我也不曾想加入你们。我快要做官了,怎可随便加入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门派。”对方二人互视面色,一时也无计较。

时又食来,赤心侠看二人吃起,自也忍不住继续吃,咀嚼时生起个疑团,便又大谈墨家三流派:“自从墨子死后,墨家分化,有相夫氏之齐 墨、邓陵氏之楚墨、相里氏之秦墨。齐 墨以思辩学问为主,多是些学者。他们传播墨家思想,反对不义之战,因此并不尚武,显得有些软弱。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虽说财须道御、兵以义先,但那真理泉源的流传也当在财力、武力的范围之内,没有这些实力的加持,终是传播不开的。再说,许多高深的思想也不是大多数人容易理解的。相比之下,楚墨崇尚行侠,不仅实践为先,又有大贵族、大豪商为后盾,自是更为兴盛。但二者与秦墨相比,又有所不如,毕竟豪门富贾的势力又怎比国家大权。秦墨最重造作技巧,深究诸科实用技艺,又能将其中一些工艺组织严密,化为一体流程,最终因秦国的国政最符合他们的期盼,就西行入秦辅佐,奠定强秦数世基业。世人只知法家乃兴秦第一学问,其实根基都是这一支墨家的功劳,法家不过是最后顺应了君主集权的期望,完成了最后一击。且颇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意,便是当法家在秦鼎盛之时,这一支秦墨的衰亡也就开始了。”汉小二故意问:“既都是为国效劳,怎如此无情相害?”侠曰:“因墨家自有严厉的私门之法约束,秦法最初也是参较了墨法,但当国法日趋完整之际,就渐渐不容私法强横了。那墨家之法许多要求比国法还高,多有弟子犯事论国法不当死论墨法却须死的情形,这一点显然触犯了国家与君主的权益,法家正好名正言顺打压之。只是尚未除灭殆尽,毕竟墨工之术乃百业利器,广涉国本利用,故只将他们打压得日渐式微,只许在底层出力,不得再登堂议政。故如今所见墨工之家,其众虽广,不也大都是底层苦民么?而那仗剑行侠的、四处游学的,倒依旧还是贫富兼有。”小二曰:“便也不能太穷太贫,似我这般也没法到处仗剑行走。”侠曰:“贫富也是相较而言,和那权贵巨富相比,我也是穷蛋一枚,但于乞丐流民之前,却还是个小康之家,还走得起江湖。”

石木儿忙毕,略听这些无感,这厢辞了他们,出店回自己对面去。汉小二继续趁势相劝:“墨家三派源流你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这番见识足以可靠,仍盼你肯加入我们。”赤心侠曰:“时机未到,不理会你!”醉姑曰:“前面邀你谈此,你犹言不肯,后又侃侃道来,不为加入我们,何必费这唇舌?”侠曰:“我有一疑,正要请教,但恐你等因私门之律不肯说,故是先详细回答你们,如今你们也不能不回答我了。”二人遂问他有何疑,侠曰:“之前相遇时但凭一言巧同,便是那句‘时机未到不告诉你’。我这幼时听来学来的话,如今作了你们这里的接头暗号,这也太巧了,故要问上一问,你们是怎用起这话来的?”醉姑稍瞥师侄:“是他想来的。”汉小二曰:“这话也是从我之前一个兄弟那里听来的。”侠哦一声又赶紧问:“你那兄弟是谁?”顿之再问:“你那兄弟姓谁名甚?”这一番几度改口催问:“看你是个打杂的,却不同一般,你尊姓大名?”

看醉姑面颔,汉小二终曰:“我姓卓名伦、字子文,我那兄弟名序、字子程。”赤心侠细目微亮,旋复冷静,连问:“你兄弟今在何处?可也在这附近?”卓伦曰:“幼年早失散了,至今不知他下落。”侠问:“你既姓卓,可是蜀人?”伦答:“正是蜀中来的。”侠问:“前汉时蜀中巨富卓王孙生得卓文君,嫁于司马相如成就一段姻缘佳话。你这一支姓卓的可与他们有些关系?”伦曰:“正是其庶出分支,可如今也已分得远了,不再富贵。”侠紧紧追问:“又为何来到中原?”伦曰:“我这两代,虽未大富,倒也小康,却幼时不幸遭贼劫持勒索,将我兄弟夺去,辗转贩至中原。我与家人一路追来寻来,盘缠用尽,未得结果。今我家人皆已故去,只剩了我一个,就一直留在中原谋生度日罢了。”

赤心侠歪头斜脑想上一阵,虎口摩腭终曰:“小时候先父曾救得一个孩儿,拿回家中与我结伴玩耍过,正是他教我说的这句‘时机未到,不告诉你’,莫非此人就是你那兄弟?”其言未尽,卓伦已惊,脸色骤改间闻毕身起:“必该是他了!”此事醉姑乃局外人,虽亦有喜,尚持冷静,一旁提醒:“可问那时已知姓名否?”伦依言问去,侠答未知其名,想来那时还小,孩童之身常唤其乳名小称,起好的大名字号都还押在长辈那里,连自己还不曾尽知了,且于时过境迁之际小名亦或更改,辗转异乡寄人篱下,怎还一定是原来的,便只有这句‘时机未到,不告诉你’方是一定的。

卓伦坐下问:“既救得此人,后来怎样?如今你俩可还有在一起的时候?”赤心侠曰:“他若真是你那兄弟,遭人劫持拐带,便该牵扯了案子。我只听说,后来先父将他送去了官府。若要知他,你不妨到陈留打听去。只是这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郡县官吏不知换了多少,纵有案卷可查,真实人物的去向也未必弄得清楚。”伦与醉姑对视稍叹:“因我这事,早有墨家弟子替我多方打听,中原各州郡俱已查过不少,便是没什么消息。”

话到此处,各自无语,欲揭过这一节不谈了。赤心侠忽又问:“若中原、河北、关中等处都寻不着他,莫非流落到塞外去了?”卓伦曰:“便是如此,也没法找去。”醉姑曰:“茫茫塞外,就算尽遣墨门弟子,也只是大海捞针一般。”伦曰:“且说那酒泉杨氏三兄弟,大哥杨启儿入昆仑山与姜九龙论剑比试,一去经年,未有结果,至今连个音讯也无。他那三弟杨末儿便是他不在时被贼人掳去塞外,方仙道中人张白侠只身赴大漠找寻,如今也快有大半年了,并无半点消息。杨氏一门现只剩了一个老二杨云在家看守门户,倘再有什么变故,惟恐应付不利,从此杨门衰落,杨氏武学盛名不继。”醉姑曰:“杨氏支流众多,倒不至于绝种。但其各支武学特色各异,只恐传承有损。单说那‘杨氏青萍剑’虽天下皆习,但正宗的剑法绝学还是在酒泉杨氏,大小武威两处犹非嫡传。酒泉这一支若危,便是杨氏武学危矣。”

赤心侠曰:“杨氏本出东方,据说牛羊之羊、阴阳之阳,与那杨树之杨皆是同源。”醉姑曰:“秦汉以来,秦皇高帝汉武,都曾下过迁民令,多为了实民关中,故是东方迁去西方的多。以前大清官杨震虽为弘农杨氏,其祖宗却是斩杀项羽有功被封为赤泉侯的杨憙,他原是关中人,封地却在南阳。如今犹有酒泉杨氏、武威杨氏等西北杨氏分支,也多是东方变迁来的。就连杨氏青萍剑,原来也是东方武学,起自河北青州一带。”侠曰:“再大的家族,分得多了、迁得远了久了,也必渐渐关系淡薄,郡望所在亦非长期不变。杨氏武学不止有剑,也有‘杨氏铁拳’‘杨氏铁枪’。不单杨氏如此,连你们赵氏也一样。提那赤泉侯杨憙,便也令人想到光武帝时太尉赵憙。若论天下赵氏源头,必属春秋赵国王脉,尔后子孙四散于华夏各地。赵憙这一支到他时已是南阳赵氏,但他的后代入蜀,再到川中大侠赵定时又已经算是成都赵氏了。而你却还是中山国赵氏,近着源头晋阳赵氏。”卓伦插道:“自春秋赵国之后至今最有名的一支赵氏,只怕要算昔日割据岭南的南越王赵佗了。”侠曰:“这个早灭了,也没什么。”妇笑:“今我赵氏后人岂止这些,便马姓中人也多曾是我赵氏子孙,故今西凉马氏的剑法、枪法算来也与赵氏武学略带同源。”侠曰:“我知道,马姓出于赵姓,传自‘马服君’赵奢。”

醉姑曰:“也提醒你一下,之前你自称此趟要去做官,如今朝堂上赵氏衰微,难得再见侠风,虽还有赵侍中撑些局面,不久前也出任地方治水去了。瞧你这性子恐不易适应,还须小心另一家赵氏势力。”赤心侠问:“却是哪一家不好的赵氏?”妇曰:“皆闻朝廷宦官中,曹腾清流,唐衡霸道,侯览阴险贪财。唐氏守在长安,且不论他,最须小心侯览。倒不是说这姓侯的有多大能耐,实则他也只是一枚布在宫里的棋子,他真正的后台是并州赵氏,宗长赵津虽只是个小黄门,实为这一批奸佞之首。这姓赵的也不住在宫里,却虚领其职,自居地方,整个晋阳都是他的天下,足见豪横。”侠曰:“我既不是做的朝官,也并非到晋阳做官,不然但教我遇着,一刀剁去了事。”妇笑:“既已为官,哪能随便任你杀来。”侠问:“你这里一个小小的墨家门面,怎知得如此深细?”妇曰:“我年轻时本是宫中貂蝉官,管着一众冠帽服饰,兼为皇室训练宫廷剑舞之女,仪仗护从两般用途,后来见不惯宫里的一些事,不愿再屈居于阉宦之下,便辞去不做了。我还有一位师兄,”稍视卓伦,“就是他师父,原先在少府掌管酿酒事宜,也是受不了宦官气,如今宁肯做那有道之官的私属,也不想自己正式作为直属官吏。及入墨门为此小店,我因与赵侍中有这点宗脉关系,平日稍可联络,我们从他那里得些朝廷动静,他也常托我们办些江湖小差事。”

卓伦听罢一省,提醒师叔:“今日正好有一事,正可转托于他。”便指赤心侠,醉姑视其所指亦省,谓侠:“我这儿刚巧有个任务,赵侍中几日前托在我处。你若做得,自有报酬。”侠问何事,妇曰:“赵侍中一家已前往弘农治水,恐江湖宵小之辈胡乱邀斗比试,原本是请西门玄同往抵挡烦难,不想他自傲不应,换你如何?”侠曰:“我去东面做官,弘农在西,一时也不便前往。”妇问:“可胜西门玄否?”侠明白了,问价多少。妇尽出身上十二两金摆于他前,侠撸起在手:“再给我带上几个刚才的大卷饼,胜之必矣。”妇颔伦起:“这回我去做。”侠曰:“不忙,我今日只在村里吃酒,明日方会他,你日落前做来便可,早做到时反不新鲜了。”伦问:“西门玄武艺甚高,你可知他厉害,真能胜之?”侠笑:“已然胜过一回,再胜何难。”二人遂喜,醉姑犹曰:“必是拿刀胜的。”侠曰:“虽是凭刀胜之,空手料也不难。”藏妥黄金咧嘴憨笑:“这钱太好赚了,尚不知我俸禄多少,想必远远不如这些。原来零花钱也可以有这么多,我就是个偏财的命!”妇谓:“日常所得是为正财,多来自平时卖力与长期经营,常作平庸。偏财则多凭机遇、实力一时骤然斩获,更显得一个人的运气或才华。”侠曰:“大将军的正财也大,不是都平庸的。且有些人貌似平凡,不作而得实为多福之人。”妇曰:“高 官厚禄或不劳而获者终是少数。”

赤心侠提声作个手势:“今我得你重金报酬,也算空手套白狼,须全程空手到底,不负空手套白狼的名义。此去再会西门玄,不论他用什么兵器,我一定空手胜他!”醉姑忙道:“何必舍却良器,不用自家擅长。”侠曰:“空手套白狼也算一种武功,最早是周朝第十一任君主周赧王在位期间发明的一种练兵方法。他要求士兵放下武器,仅凭空手和身体训练,通过拳脚、指法、肘法等增强战斗力。此法最初被称为“空手棒打”,后来手段丰富后被称为“空手套白狼”,并在武术流派中传承下来。”卓伦赞他见识,复言自己所知:“还有一个更早的说法,乃周穆王征伐犬戎时,得到四头白狼和四头白鹿。因白狼、白鹿自古视为祥瑞,……”侠颔:“白狼并非白眼狼。”伦一笑继续:“谁能空手套住拥有祥瑞征兆的白狼,依着古法传统便称其为有道国君或勇士,故‘空手套白狼’本是褒义。”侠曰:“如今早有贬义了。”伦曰:“都是些小人和无良商人横行,生出许多诈骗手段,各种花样层出不穷,设局坑害图利,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标榜为能耐本领,败坏世道风气,连着文化传承也一并意义变质!”侠曰:“故我此去便是正本溯源,发扬传统。古书中常有勇侠列传云云,今我即是空手套白狼的勇士侠客,空手定胜西门玄!”

二人闲话稍久,醉姑方得道回正题:“这次确实不需要你空手,但求最好剑法或枪法上胜他一回。”赤心侠收起得意:“嗯?你这个任务怎这么多讲究?”妇曰:“我赵氏素以剑法、枪法闻名当世,我以赵氏名义助赵侍中武力邀请西门玄,故讲定是剑法或枪法与之一决胜负,奈何剑法先已不敌。如今换你再试,也必须是用枪法或剑法,不然恐他事后不服,另起异议,便白胜了他。”侠曰:“我虽不用剑,幸而倒还会些枪法。”妇笑:“我便想着你们陈留乃中原步兵王道所在,‘皆朱枪’流传的源头,你纵非主练枪法,多少也该会些。”侠曰:“今马氏枪、赵氏枪皆为马上驰骋良技,唯我陈留‘皆朱枪’最讲步法、身法,最利步战,乃步兵第一枪术,誉不虚致。我若使到极处,可凭一人围敌多人,令敌四面皆遇红影绰绰,不得脱身。此即‘皆朱枪’大名之所谓也!”伦曰:“长枪乃自矛与马槊之间取法中庸,兼得矛之凌利、槊之长势。闻此枪术步战极灵,枪上红缨亦可乱敌眼神。”侠曰:“红缨非独此用,更为刺敌见血之后不至于淌杆滑手,妨碍了战斗。”

二人听此正确常识,愈信其能。赤心侠犹欲显示一番,环顾而问:“此间可备得红缨枪?”醉姑曰:“之前向你言过,店内并未置得任何武器。”侠曰:“来条扫帚也行。”卓伦曰:“扫帚太短,怎与枪比。”侠曰:“与你相比自是太短了,我这个儿头,长短差不多正好。”伦曰:“也不必了,饮食所在,怎教你弄得尘埃滚滚。”侠已觑得墙角里一支散编大竹条帚:“就是它了!”一跃到彼,拖起便走:“我去外面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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