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沾雲
第十三回 出发(一)
流水落花、孤雁南归,春去秋来又过一年。芸山山脉绵延起伏,满山的秋叶,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混在晨雾中,宛如裹上了一层黄幔,使漫天秋色又多了几分萧索。
空山寂寂、渺无人踪,丹桂在秋风中芬芳馥馥,花气漫山遍野散了开来;味道虽香,却不如山坡下的野菊娇艳动人,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有青的,中间还参着几片棕色,聚在一起宛似装衬在林峦衫角的彩缕,虽非金玉锦绣,却也光彩夺目。
零散的晨光由枝叶间落下,风拂树影,花色恍恍惚惚、若明若暗,更添诱媚;四下里花叶扶疏、交相掩映,不时传来虫鸟啾唧,洋洋盈耳——此情此景,正是这片菊林最美的时候。每年这时候,秦少爷大都在此饮酒玩赏,如今林中空有一桌一椅,而秦少爷却不见踪影。
若说他不曾到此,台面杯痕未干、花间酒气清香;若说他到过此处,却又未免走得太早,大异寻常。
这时一群黄鸡缓缓扑动着翅膀由空中飞过,它们三五成群在光影间穿行,只见一抹金黄于眼前忽浓忽淡,不一会就渐渐浸入远处林雾之中。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在群鸡消失的方向,菊花丛间,有一个红衣童子,挨着花枝朝这边行来,边走边抖衣袖,不住的东张西望,他身后还远远跟着两个人,他们身上背着琴挂着谱,看这身打扮正是在炀湖边唱曲的兄妹二人。
他们兄妹除了每天在湖边酒馆唱个曲卖个笑,每年这个时候也会大老远被秦少爷请到山上来。少爷说曲要配景,景可入情,看着山水、闻着花香,心中自然开阔,那时曲子就像美酒一般,入口而下,酒意在心中散开,这曲子便散到了景里,入目醉心,景色也就融到了情里。所以这景是呆的,有了情才得以活泼,而曲调恰恰是一条牵着它们的红线,也只有色声香味一并齐全了,才能在心中虚生妙法,教人陶醉。
兄妹二人这时已跟着红衣童子来到了桌前,那童子围桌绕了一圈,脚步一顿,慢慢蹲下了身子,见桌脚下压着张短笺,连忙抽出细看。读罢摇了摇头,一跺脚,转身又往来路行去,口中不住的小声嘀咕。
红衣童子走后,那兄妹二人也已架好了琴,老太婆打了个哈欠清了清嗓子,老头伸出双手便弹奏起来。无论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听,他们既到了地方又收了钱,自然定是要唱的,只要唱出来便有人听得见,听见远比看见重要,或许秦少爷正是不想看见才远远躲开。
这位婆婆口齿漏风、目不传情,岂知歌声出口却如彩蝶飞舞、百花飘扬,情意娇柔婉转,又哪里像个七八十岁的婆婆了,旁人听了也只道是位情窦初开的黄花姑娘。
歌声飘动,随风四散,不过一会便来到密林深处,此处浓荫蔽日,花味也渐渐淡了。这时北面远处草叶横飞,一只紫狐正踏着晨景追捕野兔。那野兔一身赤黄,远远看去就像一团黄叶正向前翻涌。紫狐越追越近,野兔骤然加快了速度,急剧向前颠驰,倏地里钻入了白慈亭下一个石孔中。紫狐来到石孔前,盘桓不走,对孔中不住噪叫,然而洞中野兔始终不再有丝毫动静。待得片刻,紫狐朝洞口低鸣数声,便慢慢转身离去,走时依依不舍,不住回首张望,神情大为不甘。
这时几阵冽风吹过,白慈亭下的黄叶随风飘飞,在地上起起落落,仿佛在慢舞;也不知是风再舞还是叶在舞,若是让秦少爷遇见,免不了又有一番绮思遐想。
白慈亭中没有秦少爷,只有离儿,他并未看见那些飞舞的黄叶,也没看见野兔与紫狐。离儿当然不是瞎子,只不过世上的很多东西,并不是长了眼睛就能看见的,大多时候人们眼里只看得见自己需要的东西;眼下离儿最为需要的,便是马上见到秦少爷,秋色再美,他也无暇观赏。倘若刚刚他能看看那些飞舞的落叶,说不定就会发现,恰在群叶飘飞之际,有一个瘦小身影,骤然窜到了亭下一颗大树之后,正自探头窥探亭上的自己。
离儿在亭中看完秦少爷留下的书信,立刻皱了皱眉,心中颇觉局促,迟疑片刻,便转身往山下驰去。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离儿便来到通往山脚的最后一条石阶,这是一条百多丈长的石阶,左右林麓两分,橙黄延绵不尽,台阶顺着山势倾斜向下,隐没在丛林深处。
离儿并未料到秦少爷会突然改变见面的地点,更料不到是在那片阴森森的竹林;但想到只是传递几句话,事后便能拿到一大笔酬劳,心中却又庆幸不已。
芸山中部,峦峰四合,其中有座“翠烟峰”,在它山脚下生着一大片竹海,西边一部分被山壁遮掩,终年难见阳光;加上这段日子阴雨绵绵,林中不仅黝黯潮湿、氤氤氲氲,连虫蚁也多了不少,偶尔传出几声鹖旦悲啼、蝉躁鸦鸣,听在耳里愈发让人觉得诡秘森森。
这种地方自然绝少有人会来,就算来了,也待不了太久;但秦少爷却已在林中逗留了许久,眼下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独自在竹径间信步游走,似乎并不怕淤泥弄脏了他的白衣,也不觉空气中那股气味呛鼻难闻;唯独一点让他受不了的,便是周围的虫子!只要他漏在衣外的皮肤,便会被虫子盯上,时间一长,围拢来的虫子就多了起来,这些虫子不但咬他,有的甚至会钻到他衣裤里面。这种折磨自然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以他的身份更不该在此处忍受这种痛苦。
此时此刻,他本该舒舒服服在家中那张紫檀莲花床上睡觉,巳时再起身享用早膳,每日厨房都会特地为他制作不同的膳食,今日是糯叶团、蜜饯莲子粥、百果黄金糕、灵芝荷花酥、云丝饼、粉藕糖片、琥珀糖心柿、金丝兰云露,最后他多半还要喝一碗紫参汤。听上去种类繁多,但每一样的分量都是极少——贵精不贵多,这是秦少爷一向的习惯。早膳过后若要出去赏玩风景,亦有车马仪从相随、丫鬟贴身伺候,实不必独身到这无人荒林来吃苦受罪。
今日的秦少爷头上戴着一顶竹叶斗笠,掩住了大半张脸,身着一件缎子白袍,腰带上金缕婉转,衣角和袖口都绣着淡青色的花纹,一眼看去,淡雅却不失华贵。这是他一贯的衣着,他特别钟爱素色——
但最近一段时间,秦少爷那条洁白的腰带上,却突然多了一块墨紫色的佩玉!以他现在的年纪,正是最容易转变的时候,就算突然喜欢上重色,也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况且他眼下正值年轻,只要不是刀山火海,滚钉板、跳油锅,各种滋味都该去尝试一下,或许能从中找到新的感受和滋味。恰恰他也认为,人活着便是在新与旧之间来回提炼自己,正如一年四季循环复始,也提炼着山河大地的气息。
秦少爷循着溪流而行,来到一处冷泉,泉声清脆悦耳,叮咚叮咚,源源不绝。他站立泉边,兀自呆呆望着眼前幽篁,眼神中竟是充满期盼!
他正等待着什么?
“秦少爷——”后方忽然传来人声,但见一名书僮打扮的少年,沿山麓竹径而来,凝目看去正是离儿。
他快步来到秦少爷身前,喘着气道:“少爷,此地阴森恐怖,险些就将我吓死。”离儿口中说话,双手使劲抓住对方衣袖不住发颤。
秦少爷笑道:“你可把话带来了?”
离儿点了点头,道:“那猎户说‘玉兔下凡、月圆花缺’。”
秦少爷口中喃喃念着这句话,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过了一会,他缓缓摇头,喟然道:“你回去告诉那猎户,只说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离儿闻言后,两个眉头登时就攒做一堆,他原也不懂这话中含意,本以为传达之后,少爷自然明白,如今见他也听不懂,不由得瞠目结舌。心中正自茫然无措,却见秦少爷由怀中取出一个钱袋递给自己,接过一看,正是先前应允他的酬劳,霎时间心中欢喜无限,连连称谢,再也不去理会那句话的真实含意。
离儿此时心情大好,游目四望,忽觉这片竹林也不如来时那么阴森恐怖,说道:“少爷为何突然将见面地点改到了此处?”
秦少爷道:“城中吵闹,此地清静,每隔一段时日,我便会来这林中游览一番。再说今日若不来此,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离儿道:“这里既有蝉鸣,又有鸦叫,秽气氤氲;竹子被风一吹,便噼里啪啦响个没完没了,可怖得紧——万万说不上清静。少爷日后不来也是好的。”说时连连摇头,满脸不以为然。
秦少爷见他神情认真,不禁心中一乐,笑道:“你如此一说,更加显得此处清静。唯有身在此地,才能听见那些往常不在意的声音——林涛声、虫鸟声、风声、水声、甚至枝叶落地也能听见!只要人还活着,耳朵又没什么问题,难免无时无刻都要听见声音,有些声音让你沉醉其中、心感清静,有些声音使你心中难受、局促不安,其中缘由因人而异;言行举止亦是如此,譬如道士一日不念经、悍妇一日不骂人,他们心中便也难以清静,长此以往,免不了要大病一场。”
离儿眉头一皱,叹道:“不错不错,少爷每次见着我,若不多讲几句道理,恐怕心中也会难受得紧,长此以往难免就要……”他话未说完,忽见林中群鸦飞舞而起,漫天羽翼振扑,鸦声大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