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敬,”说话间邱先生挺直了原本佝偻的身躯,抱拳道:“在下冷烟宫夺烟使,千手阎罗。想阁下这手功夫已然早在令尊之上,骆家当真深藏不露!”
“莫再放屁,将手段都使出来!爷爷便只爱动手,趁早闭了你那腚眼。”骆嵩放声开口,却也未瞧那冷烟宫夺烟使一眼,只是将赵庭燕像提小鸡崽儿一般提到一边。
那千手阎罗自出江湖到如今十数年了,是已忘了早年受过的辱。如今骆嵩只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让原本有些的涵养也被激得一点不剩了。想到当年那些个瞧不起自己,将自己在投在粪坑里,险些溺死的所谓正人君子。
“骆嵩,今日你找死,那我便亲送你上黄泉渡舟。”千手阎罗也未失了冷静,思索片刻想骆嵩不过二十来岁,即便年幼习武,天赋绝伦,那也断断接不下千叶散华的。即便他老子骆戎来了接这三朵千叶散华,也难逃丧命的下场。骆嵩定带了什么护身宝物方才能安然无恙,如此想来倒是安了心,旋即再下杀手。
忽地那千手阎罗后跃而去,双手在月下幽光闪烁,更向骆嵩的方向撒出万道银芒。骆嵩见其腾空不避不闪,手中短剑再架刀式。霎时脚下发劲,奔雷一步四五丈,竟是趁对方刚起手之际,后发而先至。只见骆嵩冲进千手阎罗身前空门,一劈一撩。
千手阎罗见骆嵩身法竟快过自己投发暗器的手法,心下大惊,避也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以手接剑,所幸手上戴着这对海幽蚕丝手套,寻常刀剑难破分毫。
说是以手接剑,实则这短剑就是斩向这双手的。这一劈一撩,千手阎罗双手同时感受巨力传来,若是硬接怕双臂也要折了,便顺势向后飘去,为卸下力道,直退了三丈远方才站定。
骆嵩两剑挥下,见人退远却也不追。千手阎罗站定后,双掌剧痛,怕是刚刚两剑震断了手骨。当下已入绝境,心念疾转,寻思有这般身法的天下间不过屈指之数,其余身法各有所长或灵动飘逸或如鬼魅不定,但不论是为近身或是远退,皆为闪避之术。绝没有如骆嵩现下这般,迅疾如流星,沉猛若崩山,不闪不避,一往无前。
千手阎罗抬眼看向站在院中的人,月华映照下仿佛来自地狱真正的阎王之尊,心想今天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虽说我最是厌烦这暗器,可念在你身怀千叶散华,我便站定不动,你只要能伤到我分毫,今夜便准你活命。”骆嵩说话间只看了看手中已然折断的短剑随手扔到一旁,朝身后又看了眼坐在树下愣神儿的赵庭燕,重又开口:“你这剑是自哪买的样子货,当真不济。”
实则这短剑是天竺商人送与珍妃的一块名曰乌兹的钢锭,由御用锻造师傅所锻打,削铁如泥。饶是今日骆嵩以至烈刀法,斩在海幽蚕丝手套上,两刀方才断了去。
“在下手骨已断,自知不敌,便不自取其辱了。”千手阎罗忽地又弯下了腰,成了那个瘦削佝偻的账房先生。
“那白玉扳指确可认主,只有我这主人方可拿起。但另有一用,那便是验毒,遇毒变赤,你也瞧见了。”骆嵩的声音忽变得柔和许多,依旧站在原地未动,“今日之事我已推断出八九分,可仍有一事不明。”
“哦?”邱先生原本失神的双眼一下有了光彩,“在下于冷烟宫任夺烟使已逾十年,收钱杀人,未有一次失手。五年前妻儿被杀,自此钱于我已无用。可杀人已然成了习惯,便日日琢磨着杀人的法子打发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枯寂。心中隐隐更是期待,想哪日能有谁识破这些伎俩,若永远无人能识破,我的这些设计便是毫无意义。”
“人命在你眼中毫无意义,甚至价值不及你这恶毒的谋划?”骆嵩环视院中的死者,语气看似平淡,可赵庭燕看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握拳,指节发白。
“只要你识破我今日设计,满我心愿,往后世上便会少一个杀人如麻的凶徒。”邱先生弯下腰,右手缓缓撑在地上,眉头微皱片刻,随即坐了下去。
“如你所愿。”骆嵩也就地坐下。
这时赵庭燕却猛的站起,捡起断剑就要冲向邱先生。
“站住!”骆嵩大吼一声,赵庭燕竟真的停下站在了原地,“你也想成与他一般的人?倘你真想我也就不拦你了。”
看着赵庭燕的背影,就这么定定地站着,院中此刻只有微弱虫鸣,似在为逝者低声吟唱超度。片刻后赵庭燕走到那今夜最活跃的护院身边,开口道:“他是王谦,刚过十九岁生辰,平日里就他最多话,他和我说今年八月要回乡成亲,家里给他说的是乡里最美的姑娘。年里老娘整日都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念‘我家谦儿八月成亲,娶的是北头陆家姑娘,到时定要来我家吃上一口酒。’”
赵庭燕又停在一个婢女身边:“这是李蓉儿,恰是与我同岁,二八年华,才刚给她除了奴籍让她还乡。她却仍要伴在我身边,说小姐没嫁,蓉儿便不出府回家。整日里就爱看些情爱话本,总对我说也不知日后能不能遇上如李生那般体己的情郎。”
“他是陈权,儿子刚五岁,平日里三句话不离儿子,爱说‘我儿天才,三岁识字五岁读经,日后定然能做上大官,光耀门楣。不过为供儿读书,苦了发妻,还要为人缝补浆洗贴补。日后有了钱定要好好待她。’”
骆嵩就这么看着赵庭燕在一具具尸首前说着他们的愿望与家人。忽就觉得这个看似跋扈的大小姐,实是心善的人,更觉得生在世间谁人不受倒悬之苦。最后看着赵庭燕定定地站在尸首间,心下慨叹,却又抱着期望,如今圣人欲要新政,愿圣人能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此时之前出府的飞羽军又入得院中,见院中异变,蓦地无声抽刀举盾,开弩搭箭,将院中三人团团围住。正从后院出来的队正见状,即令众军士收刀撤弩,列队院中。方才瞧见队前绑着一名妇人,通身农家装扮,可脸蛋丰润又小巧,神色分外妖娆。此时正勾着嘴角,笑盈盈看着坐在地上的骆嵩。那眼波流转,柔媚娇羞,似又透出一股将要藏不住的欲念,就一口要将骆嵩吞下肚里一般。
“果是如此,我还想你一人定然做不了这案,此时抓到了这共犯,整件事便拨云见日了。”骆嵩便是瞧也没瞧那妇人一眼。
“贤侄且慢说,容我录下。”赵康原欲入厅,却见骆嵩坐于原地动也不动,便取了笔墨来到院中。
“在此先谢过世伯,队正与诸位兵将,愿信我这闲人一次。”骆嵩仍未站起,接着问道:“李平想是已然不觉得成了你们帮凶了吧?否则你们调包换人,也不能如此轻易而不被察觉。”
“不错,这种男人只消我勾勾手指,便就是我的一条狗。”那妇人一边说一边吃吃笑着,言语中尽是媚气。
“也不知为何,我这人生来就易惹事。想你本计算李平进府路上便将他替下,偏生出了叉李平一路拉着我进来,忘了你交代的事。”骆嵩慢慢说着,将身边一个青年早已失了神采的眼合上。
“你们原先计划在后院阁中将人毒杀后纵火焚尸,只得改变计划欲先放火,让阁内众人出门,再行换人。可谁知又出意外,赵小姐追我出来,你们堆在一旁的柴堆未及点燃。”骆嵩说着,远处的邱先生静静在听。
“想你们有两个任务,一是杀人,二是探信。故而我写信后你欲要知晓信中内情。我原还在想李平是在赵小姐追我出来时被你们先杀死的,可我始终想不出你们如何能当众杀人藏尸而不被察觉。直至我闻你到身上的香气与李平身上一般,才想到原他早已受你摆布了。”骆嵩第一次看向那个被绑的妇人,满眼多少有些厌恶,却又有些怜悯。
“女子本美好,奈何自贱弃。想客栈那三人也是因你而死。”骆嵩低头轻叹了声。
“不错正是老娘杀的,想他们拿命买老娘的侍候心中自是快活的。老娘自小就被冷烟宫灌媚药催情,十二岁起每天要与两个宫里男人享那鱼水之欢,起初心内确是有些许不快的,可没过几个月便迷上了这翻云覆雨之事。十六岁起便尝遍了各式的男人,享过此般快活,便是让我上天做神仙我也不愿去的。不过被我尝过的男人也都被我杀了,这么些年这样死在我手下的男人早已数不清了。”那妇人见骆嵩对自己的这这幅神情,不知怎地心里甚不痛快,语中更带挑衅。
骆嵩也未理会那妇人的言语,自顾说下去:“传闻千手阎罗的易容功夫比暗器功夫更厉害,当真百闻不如一见,我常自诩这眼力是好的,就连冷秋霜的易容都瞒不过我这双眼。今日真是没能识出先生的易容术。”
“谬赞了,阁下不过是与李平刚刚相识,再加我已揣摩他许久,方才一时没被阁下慧眼认出。在下的易容之术在秋霜四绝之一面前,当真有如儿戏了。”邱先生说着谦逊,脸上依旧露出两分自得之色。
“我先前看见这水龙车,外观甚是干燥,便有些怀疑。想应是先生安排此女先在前院散谣要防后院起火,随即将此车停于院墙边,先生便躲在这水龙车中。本欲待此女后院纵火后,便诱李平前来与你调换。怎料事又生变,此女只得前院呼喊说后院起火,方才掩护水龙车到得后院,与李平调换,随即此女便出府去杀客栈三人了。”
“若我换了李平,又如何有时间杀了他?你中毒片刻即醒来,我又如何有时间将李平尸首自车上卸下又拖进阁中?”
“起初我自也百思不得其解,见李平尸首时已然凉透,身上无伤无痕,尸僵已现,当是已死至少两个时辰。难道最早我见到的李平就是先生易容的,可若是先生易容,那便与我之前推论相悖。幸而我喜读些杂书,也恰巧日前碰到一只奇虫名曰定神,这才想起南疆还有一虫与定神同样有奇寒之毒,名曰啼血虫。只是此虫凶猛喜食动物脑髓,其捕食时先以毒杀猎物,后吸脑髓。想是我等被毒倒后,你再招呼李平进来,将他用此虫杀死,若是他人定也想不到会有此番杀人之法。而李平头顶发中正有一小孔。”骆嵩不觉又想到卫萤,心头好一阵的难受。
“不错不错,我当时原以为房中之人皆死,预备进房杀了李平。不料阁下居然片刻就要醒了,于是慌忙下手。阁下身上究竟有何秘密,竟可自解怆然烟之毒?”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盒打开,盒内一只约莫四五寸长,拇指粗细的白透的蠕虫抬起头于空中四下探寻着什么,“我随后便藏在一边,预备离开,可不想阁下居然救活了他们父女。只得留下,再寻机会下手。”
“那客栈三人是谁知会来这来凤里的?”骆嵩忽转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