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一行人来到色腾山下，驻扎在色腾部落的一支所属的辽阔牧场上。颜卿闲来无事，走向色腾山。
色腾山是一座大致呈东西走向的山，北坡紧邻绿海与尘海之间的狭长而多礁石的海道。传说，色腾山是一位拥有法力的老牧民所化，其目的是为了营救被狂暴雪灾围困的一个部落。
在色腾山脚下的一片密林外，颜卿看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的皮肤十分黝黑，有云雾般浓密的卷发，长着薄薄嘴唇和专注认真的面孔。她的四肢裸露而肮脏，裙子及外套破旧不堪。女人肮脏的脚趾及手指纤细优雅，一条紫水晶项链在扣子掉光的破烂外套下闪耀。
不知为何，颜卿竟被女人深深吸引，仿佛看到了一尊闪烁光芒的法身。他随手掏出画布，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挥毫而就，将女人的形象呈现在那张画布上。
当画作完成的一瞬间，颜卿觉得全身轻飘飘地，如同腾云驾雾，上天遨游于宇宙。忽然之间，他的身上又冰凉异常，似乎潜入了绿海深处，与群鱼嬉戏玩闹。转瞬之间，颜卿置身于梵教总坛，端坐于寺中读经；片刻之后，他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颜卿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
那时，颜卿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便睁开了眼睛。颜卿发现自己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地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他走到山脚下的小溪边，看到自己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上，竟布满了一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乌黑头发竟然有了灰白之色。
女人已经不知去向。
颜卿没有一点伤感，反倒因为自己容貌的变化而有了看透世间的感觉，仿佛他在一瞬间顿悟了：盛世容颜总有老去的时刻，人生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小小沙粒，只有永远闪烁人性光辉的教义，才是追索自身寻找真理的明灯，渡向彼岸的帆船。
那天夜里，牧场上雷雨交加。
快到半夜时候，一阵狂风像一个害气肿病的人一样，呼噜呼噜地喘着，带着啸声飞驰而过，后面拖着一股浓浓的凉气与呛人的尘土，就好像拖着一条肉眼看不见的长裾。颜卿默然独坐，进入到一种禅定的状态，灵魂飞升出来，飘向远方，飘向了家乡。
颜卿仿佛看到，家乡在发生变化。
村外，色调暗淡的、褐色的秋日原野远远地铺展开去。一股灰白色的烟气从耕地上慢慢升起来，从大路上飘过去。耕地的人在烧灰，烧的是一蓬一蓬的干黄鼠狼草、开过花的长齿草。这烟味儿在他心中勾起惆怅的回忆：当年他也在安静的秋天原野上耕过地，夜里常常眺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倾听高空里飞过的雁群的呼唤声……
第二天，当颜卿骑马走在草原上，突然感觉到自己大不相同，仿佛与天地融为一起。他看向远方的草原，发现草原就像沉醉了似的，静得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太阳不灼人。微风无声地拂动着青草，四周既听不见鸟鸣声，也听不见金花鼠的叫声。蔚蓝色的天上有老鹰打圈子。他闭上眼睛，看到一道灰灰的影子从头顶上滑过去。颜卿没有抬起头，听见老大的翅膀那沉重有力的扇动声：一只银灰色的、翅膀腋部在阳光中闪着白光的大雁飞了过来，落在远处一座古守望台旁边，那边有一片太阳晒不到的洼地，洼地和雾蒙蒙的淡紫色的远方融合在一起了。以前，只有在深秋时候，他才会在草原上看到这种凄凉而肃穆的寂静，这时候他好像都能听见在草原上、在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滚着的风卷球儿在枯草上滚动的沙沙声。
胡达尔，我好像真正懂得梵道的意义了。颜卿转头看着胡达尔，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可敬的梵光。胡达尔回答，神色庄重，如同面对一尊金光闪闪的梵像。
“颜老师，你怎么哭了？”梵子问道，声音中有关切与担忧。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间觉得，人未必胜天，却未可战胜自己。”
“嗯。”梵子点点头。两个人再次静默，望着与大自然搏斗的牧马少年。
有一会儿又黑又静，然后又是一道电光在天空划过，电光闪过，越发显得漆黑一团了。紧跟着来的雷声异常猛烈，噼啪啪，咔啦啦，牧马少年骑的马吓得蹲下去，接着往上一跳，就用后腿直立起来，打起转转儿。在这一可怕的时刻里，少年没有失去了理智、冷静和谨慎，稳稳地控制着坐骑，以免它受激逃走。
最终，牧马少年控制了局面，在赶来的牧民帮助下，将马群赶回了部落围栏里。颜卿看到，在围栏外的牧场上长满荒草的不大的一块地方，渐渐被马蹄淹没了。牧马少年骑着他的深褐色高头大马，像狼那样一纵一纵地跑着，奔向了西泰拉里山山坳。
“颜老师，我想那个牧马少年之所以被牧民们称赞，乃是源于他的两个可贵的品质：坚持的力量与无畏的奉献！”
“梵子说得很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游牧文明的魅力正在于此。”
“那么，农耕文明的魅力是什么呢？”
“我认为，那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颜卿说着，向小丘下走去，梵子紧随其后。
狂暴的雨声伴随着他们。两个人没有走回部落驻地，反倒是走向更远方的漠湖。
漠湖一望无际的。此时此刻，漠湖上空漆黑得像被沷了墨水一样。在黑石板似的天上，因为静得受不了，有时划过金色的闪电，有的星星落下来，映入漠湖的急流中。从草原上吹来干爽的和风，把正在开花的薄荷的香甜气味送到人住的地方来。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湖边滩。滩边散发着清淡的湿草气味、淤泥气味和潮湿气味，青蛙不住声地叫着，远处的树林就像大大的城堡，笼罩在银纱一般的夜雾里。
颜卿与梵子迎着湖面吹来的风，伸展双臂，学着湖面上掠过的海鸥，去亲近风雨之下的大自然。湖面上，几十只海鸥扇动着亮闪闪的白翅膀，在风雨中飞翔，无所畏惧。波浪懒洋洋地拍打着缓斜的湖岸。笼罩在透明的淡紫色蜃气里的湖边岩石，在闪电的照射下闪着淡淡的白光。
“经过这场雨水洗礼，那片林下的草丛会更加青翠，鲜嫩，充满让牧民沉醉的勃勃生机。”颜卿指着湖滩北方的一片树林，声音被风雨吸走，消散于夜幕之中。
借着一道电闪之光，颜卿可以清楚地看到，树林西方有一条不宽的路，弯弯曲曲，经过一面长长的山坡，进入了一条山沟。随后，小路又朝一道土冈顶爬去。山冈离得极远，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肃静的大草原。
此时，颜卿看到一人一骑从土冈方向奔来，一声马嘶传入颜卿的耳中。
“那是木铁将军吗？”梵子抬起手，指向骑马之人。
“没错。”颜卿点点头。
木铁是胡杨城的副将，系哈妮信任的部下，刀法纯熟，忠诚果敢。木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那匹马全身白毛，间杂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首扬鬃，当真神骏非凡。
不一会儿，木铁绕过树林，继续朝漠湖边奔跑。莫非他有事来禀报？颜卿心中琢磨。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木铁的身子猛然一震，从马上跌下去。随即，电光一闪，半空中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木铁的马扬起前蹄，掉头向来处狂奔而去。不及数步，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战马倒地，四肢抽搐，渐渐没有了一点生息。
“颜老师，有人来了。”梵子平静地说着，仿佛早已知晓这一切将要发生似的。
“梵子不用害怕。”颜卿知道，击杀木铁的人是顶尖高手，水平至少达到剑圣以上。
“我不怕。梵祖会保佑我的。”梵子抬起头，朝颜卿笑了笑。
“没错。”颜卿说罢，扬声高喝，“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更大的雨势倾盆如注，几个身影从西、北与南方出现，好似雨幕中的可怕幽灵，将湖边的颜卿与梵子困住。
“有人说颜卿的剑境踏入神境，我倒是想要再领教一二。”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
云游！
踏着西方雨水波光，云游梵帝掠过半空，向颜卿挥出一掌。掌风激荡，使颜卿与梵子周遭的大地向下一陷，地底的水注冲天而起。
好可怕的真气输出啊！颜卿心中想道。然而，他丝毫不惧，甚至对云游有些轻蔑与不屑。
即使是剑神，我也要杀掉你，为了我，也为了梵子。颜卿不言不语，脚踏大地，震得漠湖轰然涌波，掀起了十丈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