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刚透出一丝光亮,郭旭扬所住营帐的三丈开外,便有一人在不停地来回走动。此人约摸四五十岁年纪,身披白袍,手持长枪,五官硬朗。他左右徘徊,雪地上被踩出一排排凌乱的脚印。他时不时地望向紧闭的帐门,但看天色尚早,又不敢上前打扰帐中人的清梦。他的面色很凝重,眉头紧紧地拧起,目中尽显歉疚之色。
来人正是霍山派掌门司徒远。因黄伊榕是唐王府的国定钦使,故霍山派与李唐已结为盟友。一个月前,司徒远曾亲自将黄小姐从霍山护送至唐营,故今晨,军中小将验明司徒掌门的身份之后,放其入营。
郭旭扬内功深厚且长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即便伤重,五感及警惕心仍异于常人。他素来睡得浅,迷蒙间似乎感觉到外面来了人,他猛地一惊,倏然睁眼。
他心生疑窦,“来者无半点杀意,然这一大早的,会是谁呢?”
他起身穿衣,将湛卢剑握在手中。虽说他的动作已是极轻,却还是惊醒了与他同帐而眠的北牧掌使和明斯护法。
“郭大侠,有事?”
“帐外有人!”
明斯和北牧的声音先后响起。他二人也是多年的老|江湖,说话声都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三人才能听清。二人快速翻身下炕,随意抓过外套披在身上,当他们站在郭旭扬身后之时,各自的兵器已然在手。
“放心,无碍。”郭旭扬微微一笑,心中涌过阵阵暖流。自从他身受重伤,北牧、明斯几乎是寸步不离,生怕他再遇敌袭。
三人掀开帐帘,郭旭扬惊呼出声,“司徒掌门,怎会是你!”
司徒远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飞云枪甩手扔在地上,“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说道:“郭少侠,我……对不住你!”
司徒远贵为武林第二大派的掌门人,却想都不想地对郭旭扬行跪拜礼,只因他深感愧疚。郭旭扬于他而言,有深恩厚义,但对方的心上人黄伊榕,却差点死在这位司徒掌门的面前。司徒远原以为自己能替黄伊榕挡下所有,从而报答郭旭扬的救命之恩,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是黄伊榕以肩背筋骨断碎的致命伤,反而助司徒远在死战中捡回了一条性命。
“怎么回事,快起来说话!”郭旭扬有些着急,上前去扶,却发觉司徒掌门像是铁了心似的,力道下沉不愿起身。郭旭扬如今尚不能随意调用内力,一时间竟拿司徒远没有办法。
“郭少侠,你为救我全家,险些丧命。而我……却没能保护好黄小姐,我没用!我该死!”
“榕儿?!”郭旭扬下意识地心头一紧,然转念便想到对方所言,应是“往事”。他掌中暗暗运劲,将司徒远硬生生地提了起来,“无论如何,司徒掌门先起来再说。”
据传,司徒远的武功在武林中排名第四,郭旭扬这伤重的身子与其内力相抗极为不易。待司徒远被迫站定,郭旭扬忍不住咳嗽几声,悄悄地咽下喉头那一股腥甜。
“郭少侠你、你受伤了?”司徒远又惊又急,他这才发现郭旭扬似有病态。
“郭大侠伤得很重,不能运功,你看不出来嘛!”明斯白了司徒远一眼,没好气地抢道。
“他不喜人跪拜,你是爽快了,可有想过他?”就连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北牧,都挤兑了一句。
“我……”司徒远语塞,自责感更重了。他本是一个精明通达的能人,但面对郭旭扬,却是整颗心都被亏欠与负罪之感所占据,根本无从应对。
郭旭扬抬手止住了身后两人的话头,转身对司徒远说道:“司徒掌门,外头风雪大,进帐详谈。请一定要告诉在下,榕儿她到底怎么了?”
帐内,司徒远接过明斯煮好的热茶,神色歉然道:“郭少侠,黄小姐本是不让我说的。但只要是你问,我必知无不言。唉,我欠你俩实在太多,此生,怕是报不完了。”
郭旭扬闻言连忙宽慰了几句。随后,司徒远便将去年唐军与定杨军的战况,以及他与黄伊榕二人连手,仍不敌宋金刚等经过,详尽道出。
郭旭扬这才知晓:原来自己和榕儿,都曾命悬一线。然而,洪一却命其下属对郭黄二人的伤情,分别作了隐瞒。
郭旭扬心中叹道:“为了我和榕儿,老洪也是费尽苦心。”
四人一直聊到辰时三刻,郭旭扬不但了解到黄伊榕在介山和霍山的所有情况,对于宋金刚此人的强势,亦是又惊又疑。就在这时,一名小卒前来禀报道:“郭大侠,秦王殿下邀您至帅帐议事。”
若是在以往,郭旭扬是不会参与众番王的军政国事的,但自从黑袍现身、龙瀛易主之后,他便决定深入唐王府,从而在这波谲云诡的迷茫暗流中,撕开一个口子。李世民指名道姓之人是郭旭扬,故司徒远三人不便随同前往。
行至半道,郭旭扬见到了黄伊榕。
郭旭扬看着对面的人儿,双拳紧握,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微颤的唇轻声说道:“司徒掌门来了。”
黄伊榕惊惧交加,“你……你都知道了?”她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低垂着头,咬着红唇,使劲地搅弄着裙摆,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片刻。
终是郭旭扬打破这令人心痛的沉寂,沉声说道:“榕儿,我决不会让你再独自犯险!你说过,我们就要是夫妻了。我郭旭扬必护你一生周全!”
“嗯。”黄伊榕点了点头,双眸又不争气地润湿起来。昨夜她躲在床被里偷偷哭泣了一阵,此时此刻,泪水竟又要忍不住地滴落。她很难受,却将那无尽的苦楚压在心头,不敢言明,只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旭扬,与你相识以来,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走吧。”看着榕儿湿红的眼眶,郭旭扬并未点破,温柔地握住伊人那双揪攥裙摆的手。得知榕儿遇险后,郭旭扬的心绪就难以平复。当那略感冰凉的葇荑被他牢牢握住,他心中暗道:“榕儿,你的好,我都知道。能与你相伴,是我三生之幸!”
郭黄二人并肩走进李世民的帅帐。昨晚用于营宴待客的大帐,今日已将所有物什归位,恢复原貌。
正中摆放的是一个占地三成的实景沙盘,山川河流、城池营防详布其上,对于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的“六害”之地,则插标红色小旗进行注列。帅位正对营门,其后悬挂军图,与沙盘相辅相成。营帐右面立有兵器架,陈列着弓弩刀枪、剑戟斧钺,左面则是各类兵书与谍报卷宗。沙盘两侧放置几条简易的长木凳,想必此番议事,不会太快结束。
除了郭旭扬和黄伊榕,此次还有秦琼、程咬金等九名将领被宣至帐内。
秦王李世民着白色窄袖劲装,身披披风,笔直地立于帅位。待人到齐后,他朗声说道:“黄小姐、郭大侠,众位同袍兄弟,世民今日邀诸君到此,是想与诸位共同商讨我大唐之局,以及……”他语气微顿,双目炯炯有神,话语掷地有声,“接下来,该怎么打!”
众将听罢,各个斗志昂扬,就连黄伊榕,都薄唇轻抿,露出稍许兴奋之色。
自去年十一月,唐军屯兵于柏壁之后,虽说偶有小股战役获胜,但更多的是因敌而变、相机而动的军事对擂,尚未形成全方位的攻伐战。且这大半年来,唐王府除却定杨王府这个头号大敌之外,在与其他番王诸侯的争斗中,多添败绩。这些都令李唐将卒心感憋屈,只盼着能早日冲锋陷阵、杀敌立功。
郭旭扬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在座各位皆是唐国将才,却不知,秦王需在下做些什么?”他的身份很特殊,虽默认了“唐国上卿”这个虚衔,但实际上他此前与唐王府并无深交。李世民等人若是商讨极其机密的军国大事,他这个“外人”在场是否合适,还是事先说清楚比较好。是以,他一开始便出言提醒。
李世民爽朗一笑,“郭大侠言重了。关于我大唐之军机要政,世民亦想恭听郭大侠之良言。”他的话外之音已十分明显——对于唐国而言,郭旭扬是“自己人”。
郭旭扬抱拳微笑道:“承蒙看重。如此,在下愿聆高论。”
**下一章:《运筹帷幄》。第二百九十四章的名字叫《运筹决策》,这回总算能进个帷幄里运筹运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