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七)
书名:予友人书 作者:欲坠 本章字数:5439字 发布时间:2024-12-21

扑通……

坐在桥边石墩上的弟弟,向河里扔出脚边最后一块石头,在下一阵风刮过之前,他拎着木箱起身,四处望了望,目光颇有些茫然,接着,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这时,一直站在他背后的女孩出声问:“要走了吗?”

他闻声一愣,继而转头盯着女孩看,片刻后,点了点头,靠过去从女孩手里接过行李。

“不重,我自己可以。”女孩想要婉拒。

“说点别的,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他一手拎着两个箱子,顺势牵过女孩的手,看见女孩脸上浮起羞涩的笑容。

“我想知道你刚刚坐在桥边在想些什么?”

弟弟回忆了会儿:“我在想待会你一定会想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可以吗?”女孩没有理会。

“对你来说,是些不好的事情。”弟弟叹气。

“嗯……全是不好的?”女孩有些不敢问。

弟弟只是笑了笑。

“你想去哪儿?我们该做计划了。”他问。

“北方,我只记得这么多。”女孩皱眉。

“有方向就够了。”弟弟紧了紧手掌,掌心的温软切实传递,他最后追问了女孩一句,“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要说、别的问题要问我?”

“还来得及?”女孩回握过去。

“哼哼。”


吱哑——

已有很多年头的木门被开了一条缝,弟弟弓着腰迅速钻进屋,回身插上好几道木栓,才有空闲审视自身。他摘下头顶盖到耳后的帽子,这顶乌山卡早已变得又湿又硬,连同脱下的熊皮大衣一起,顺势扔到手边的铁架上。

他重重呼吸了几个来回,慢慢任由肩膀塌落、五指松开,在此期间,整个人已深陷进烧红壁炉旁的沙发内,侧着脑袋,微微垂下头颅,睁开的双目无神专注。

几道柔和的拍打声将他从混沌拉回,他的视线略作停顿落到门边那道黑色的身影上,已经足以被称作女人的女孩正撑开他的大衣,随着手上的拍击,层层雪水震落在地板上,片刻后,被扫进铁质圆桶内,拎到盥洗室门口。女人在要走进去之前,弟弟喊了她的名字。

女人便转往壁炉方向,接着,面对面跨坐在他叉开的双腿上,手臂松弛地撑住他松弛的肩颈。弟弟抬手抓住她一只手腕,将那只冻得通红的手凑到面前观察,旋即拉近,贴住自己胡茬遍布的侧脸,又是一次深重的呼吸后,他缓缓松开了那只手,出声道:“说点什么。”

“有点扎手,还有点冻,你看起来下次出门得多做防护。”女人立马接上。

“知道了。”弟弟点头。

“你看起来很累。”女人微微皱眉,“我能做些什么吗?”

“我就是很累,不用看起来。你已经在做了,但做得还不够。”他不满地摇头。

“是你禁止我做更多。”女人又一次挑起这个话题。

“因为你不需要做那些。”弟弟疲惫地笑。

女人的情绪一下翻涌,可还没来得及将之发泄,她就被箍进怀里,束缚住,像是堕落进深渊泥潭,周身耳侧尽是饱含腐蚀性的毒泡浮起又撑大、鼓胀到极点、然后炸裂……她听见了源源不断环绕在耳边的低语声。可现实却只是男人将脸庞紧紧贴住她,发出一声盖过一声的喘息。

“……明天会顺利吗?”女人沉默了许久后问。

“明天再说。”……“我会尽力的。”弟弟补充道。


女人裹着黑袍、黑围巾、黑面纱、黑帽出现在了小店门口,伸手拉了拉挂绳,清脆的叮铃铃声中,蜷缩打盹的小姑娘直起上半身,浓密但毛糙的淡金发睡得遮住了半张脸。

小姑娘看见这个打扮怪异的女人并没有受到惊吓,反而懵懂地面露欣喜,简单的交流过后,将女人需要购买的物品帮忙装进自带的手提袋,并麻利收好了钱,然后双手托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女人。

黑面纱下的脸一点儿看不真切,小姑娘猜不透那隐秘下藏着的表情,大胆的她并没有退缩,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

“上次教你编过的头发怎么没编?”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了薄薄一层阻碍。

“我忘了怎么编了~上次……都好久了!”小姑娘先是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小小抱怨了起来。

女人放下手提袋,一身黑的她只是原地站着,可小姑娘好似读懂了她的暗示,忙惊喜地点头,像只啃松果的松鼠。

女人花费了不短的时间帮自己细致地编好了头发,全程窥镜自观的小姑娘预感到这次她可能真学会了,然后,便听见站在自己背后的黑色身影问:“会编了吗?”

小姑娘看着镜中重叠的两人,鬼使神差答道:“还是不会,我好笨。”

女人走过拎起手提袋,笑着摇头说了一句:“看起来不像。”

小姑娘目送她离开,接着,花费了较短的时间将精致的编发拆开,又缩回柜台底下躺着。这次,她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开始祭奠起一段刚刚死去的爱情、和一段长久死去的自由……


一身黑的女人闲适漫步在人烟稀少的大街道上,事实上,她已经有不小的把握认为这就是自己曾经的故乡。

人应该和长大的地方很像,已经沾染上的气息就已是这个人的组成部分,到底是会带到坟墓里,或是被焚火燃尽,留存在骨灰当中。

她近些年才越发看清自己,离故乡越近,便越靠近真实的她。穿行在路灯下的流浪汉、小巷旁的站街女之间,不时被马车驶过、风中残留的牲畜与富翁混杂的气息包裹,以及醉醺醺的失业青年、饥饿老汉撞到自己时蹭到的烟酒呕吐味。

她已经慢慢洗不掉自己身上同样的气味了。

“霍欸~”一个街头艺术家叫住了她。

女人回神看过去,认出了这个自己印象颇为深刻的长发画家。

他是自己来到这里看见的第一个人,于是理所当然地将他散发的气质与这里划了等号,忧郁的小布尔乔亚将在此萌发。时过境迁的当下,再次看见这个忧郁到颓废的艺术家,她早该知道,那是多么不合时宜。

女人停步,青年艺术家便殷切上前连声感叹:“哦!这是我主赐予!命我守候此地!真实的艺术行走于我眼前,短视双眼竟蒙昧辜负!不!我应该散布我主圣迹!用迷途知返的心、用笨拙勤苦的手、用不敢深视的眼、但又渴求得到怜悯的灵……”

等待画家完稿的过程中,女人觉得自己应该有些莫名的感触,譬如回忆往昔,自己也在学习绘画的那段时间,某个想要自己给他画画的人,某个自己想要为他画画的人。她确实有这样的感触,而且,想到了更多。

女人付了钱,当青年画家将画卷好递过来时,她却没有接,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艺术家的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悯,轻声但十分狂热地说:“我画的就是记忆中的您!”

女人点点头,又问:“你看起来要离开这里了?”

“是的,我始终追寻着我心中的主,而他已不在这里。”艺术家虔诚地说。

“那幅画是我送你的告别礼。”女人拎着手提袋转身离开。


咚咚。

弟弟从屋内打开门,瞄了一身黑的女人一眼,放她进来了,随即退至壁炉旁的沙发上陷了进去,皱眉沉默着。

女人没有解除一身的装饰,目光四处扫了扫后,没什么起伏地问道:“今天的客人呢?”

“没等到你,跑了。”弟弟陈述。

“看起来撒了不小的气。”女人边回应边脱衣服。

“你不愿意做了?”那个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苍老了一半岁数的男人从炉火的映照下抬起头。

“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怪只能怪他自己没耐心,干这种事请都这样,哼。”女人语调扬起嘲讽。

“是,都做这种事情了,你也要让他等你吗?”弟弟反问。

“你看起来真是老了不少,都老糊涂了,东西忘了备够,还让我自己出门买。”女人将手提袋用力扔过去,物品撒了一地,几袋物什夹杂在其间。

“不用看起来,我就是老了,你也快老了。我也越来越不关心你干的这桩生意了,谁还记得那玩意儿有没有备着。”弟弟讽刺地摇着头,从面前的地上捡起酒,喝了起来,看这架势已不打算再同女人多作交谈。

直到他胡子拉碴的一边脸迎来暴怒的耳光,女人一连扇了十几下,打得他眼角开裂、嘴唇歪斜,打得他趴在沙发扶手,无力直起腰来。

女人手掌带血坐到他叉开的双腿上,将他不停摇晃的头颅扶正,看见了一双清明、透着些许无辜的、少年眼眸。

那纯真的双眼带着笑望了过来,恍惚地如同一场亲临的梦境,那双眼的主人开始回忆:“我在想你一定会想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可以吗?”


女孩站在那道身影背后已经很久了,弟弟坐在桥边石墩上一块块向河里扔着石头,今天是他们出逃的日子,可他在这里做着这些无意义的事情、浪费着无意义的时间。直到他扔出脚边最后一块石头,拎着木箱站起身四顾。

看起来像是在找我,嗯,没找到?怎么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忘了我就站在你身后吗?女孩因为这重大的日子本已激动无比的心,浮起一连串疑问。

“要走了吗?”她还是出声提醒道,却在长久的相处之中,敏锐地察觉到弟弟此刻状态不对。

手上一松,行李被他拎过,女孩下意识婉拒:“不重,我自己可以。”

得到他略显奇怪的回应。发生什么了?按照他过往的话来说,事到如今已是临门一脚,他为什么看起来却这么奇怪?不,他就是很奇怪,不用看起来。但女孩想到这里,忽然违和地感到自己竟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他,她了解的永远是他想让自己知道的、无所谓的。他后悔了吗?不,按理说,在他心里,该后悔的是我,他一直都是这样展现出来的,害怕我离他而去。可他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女孩想。

“在我们离开之前,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女孩直视他的双眼认真问了出来,看见那眼中浮起笑意来。

“一些不好的事情,对于你来说。”弟弟笑了笑。

“什么不好的事情?”女孩追问。

“我看见了你的未来,很不好,很难堪,我都无法回想,真的,很不好。”弟弟深深吸了口气。

“没有你吗?我的未来不可能没有你存在,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好?我们今天不是要一起逃走吗?”女孩茫然无措。

“你的未来有我,全是我……只有我。”弟弟吐气。

“……是,因为你,才变得不好的?”女孩迟疑着问,后又十分不理解,“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想办法避免呢?事情还没有发生、未来也还没有到来不是吗?为什么,就说死了呢?”

弟弟像是有所预料般投来了怜悯的目光,女孩说不清那目光中到底还包含着什么,就像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她永远都看不透他。

她好想哭,但弟弟伸出拇指抚过她的眼底,顺利止住了她的泪意。

“像我永远改变不了我自己,那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会做出什么选择,就已经是我刚刚所想象的那样,我改变不了,怎么去避免呢?”他说着疯话。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改变不了!你觉得自己不能改变就不能改变?!你不能为了我……努力去改变吗?”女孩崩溃了,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弟弟平静地看着她流泪,不给她平复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奋不顾身救你吗?我的目的很单纯,寻死,救你只是为我的行动提供了正当性,我为什么要寻死?目的是为了拖我的哥哥下水,我和他一起死!原因很简单,我恨他,他抢走了我的一切,他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知道他被我恨着。这时话题又回来了,你要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要恨他!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改变!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克制!但你不该问我,因为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而我救你,真的只是顺便……”

女孩已经擦干眼泪,一动不动听着。

“……也许,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活不下来的,唯一愿意救你的我是抱着寻死的心来救你,结局大概率是我和你一起死,死得毫不相干。但事情又一次像是如我所料,又出乎我的预料,我那一眼能看透的好哥哥,果不其然选择了救我,哈哈哈!我能笑他蠢吗?我能问他为什么吗?为什么就是不能改变!为什么明明就是知道我的丑陋还是选择要救我!你能回答我吗?你还能像刚才那样大言不惭吗?现实已经摆在你我面前了……”

弟弟流下两行鳄鱼的眼泪,他都想不到导演了这一切的自己竟还会流泪,竟还会……状似在他最不愿意坦率的几个人之一面前……做着忏悔。

“……我的目的达成了一半,我想害死的那个人死了,我最终却活了下来,顺带还救下了你,这个理应最应该无缘无故死去的人。也许真的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命运作祟,无所谓好坏,受着就行。但此刻,你也许会认为这是对我残忍的惩罚,让我在往后余生里无尽地悔恨,但现实是,我不是那种人,我更无法改变我自己,变成那种会悔恨的人……哈哈哈哈……”

女孩听着自己救命恩人泪流满面地在眼前说着无止尽的疯话,此刻她倒是有些理解了收养自己的少爷,记起了他那一句‘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了’,她正处于这种怀疑人生、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的处境中。

“……你,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样的未来吗?那太丑恶啦!连我也忍受不了!你,你又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带着你私奔吗?哼哼哼哼,我能看清,看清你的本质,你只会跟着你的心走,完全不管前面是水沟还是悬崖,所以,哼哼,你一定会服从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这样的你,怎么能只由我自己一个人享受呢?”弟弟咧出颇为变态的笑来,一步步朝刚成年的女孩靠近,“……这样的你,也要让我那死去多年的哥哥尝尝看啊,他这短短一辈子,可是连女人的手指尖都没碰过呢?对,没错,我就是他的哥哥,想不到吧,死的不是我,是最该死的他!”

那对兄弟忽然猛地停住,双目圆睁,像是半夜睁眼看见索命的女鬼吊在床头!他彻底疯了,扔掉手里的木箱,大喊大叫、惊慌失措地跳进了深水中,没有浮起来。

女孩确实形同恶鬼,她的手上攥着一根生锈的铁钉,那上面正淋漓滴着血,她的右额角、一侧脸颊、一半下巴,狰狞可怖的一道疤痕没有断点地生长着、扩散着、扭动着……


……


踏足一座陌生的城市时,首先遇见的那个人或多或少会影响内心定下的某种基调。

那个不绝称赞主的长发青年艺术家带着殷切的言谈举止拦下了女人,只差流着泪地请求为她作一幅画。

当女人扯下遮住脸的黑面纱时,那艺术家不由得仰天跪倒在地,大呼:“我找到了!我看见了!我追寻到了我主的踪迹!”


……


黑袍老人停止了漫长的讲述,事实上,她只是说了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并没有提到自己所作的那幅画,但听闻她用那暗哑的嗓音娓娓道来,用富含感情的语气顿挫有度时,在场众人都只是沉浸。

老人润了润喉,四处打量了半圈,呵呵笑着满足了某几位小朋友的好奇心,伸手掀开了头顶的兜帽,顿时,几道压抑不住的呼吸声先是一滞,后又惊疑到一半纷纷落了地。

那张苍老的脸完好无损,深邃的灰色眼眸中则显出戏谑与促狭的笑来,老人也确实高兴地笑了出来,笑着又看了这群小辈一眼,起身走出了餐厅,背影依旧无比挺拔,像朵失去了水分但仍旧艳丽开放着的黑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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