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这个米铺的生意,并不在卖米上。
不卖米,他们的收入来源是什么?
阿苦看得仔细,刚才那姑娘和那位小先生虽然都穿着简单的衣服,但粗麻和天丝麻可不是同一种价格。
托菘蓝的福,阿苦对于别的布料没什么研究,但对于麻还有颇有些了解。
麻分九种,普通百姓能消费的起的大部分是又硬又粗的黄麻,天丝麻虽然看起来和麻相似,但因为里头加了蚕丝,所以要比麻柔软许多,所以价格高许多,虽然不比锦缎那么富贵,但却胜在低调。
大约富贵人见惯了富贵,金雕玉砌只是流于表面,他们更喜欢低调的以素雅来无声炫耀。
阿苦的目光飞快闪过,将院子里头的布置尽收眼底。
这是一处布置简单的后院。
水缸、柴火、晒在院子里头的干货,还有略有些凌乱的灶台,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不是地上带着淡淡墨香的残纸,阿苦恐怕也要被瞒过去。
随手捡起一片碎纸,残破不全的字和刚才匆忙的一瞥隐隐重合。
刚才在前头的时候,他就留意到,这米铺里头那个文弱的账房先生写得一手好字。
他笔力不弱,一手漂亮的行楷,将账记得漂亮清楚。
但就是因为他字写的太过漂亮,却让阿苦看出了破绽。
这年头,能读书识字的不一定都科举入仕。
他们或为先生,或为账房等糊口养家。
账房先生亦分三六九等,商贾招揽,要求不高,能通算学,能识字记账即可。
要想练出这样漂亮的字,没十年苦功可不行。
可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又上哪去找这样水准的启蒙先生?
此人非富既贵,人的习惯不会骗人,刚才那小姑娘在递水的时候,腰背微微弓着,手指位置放在杯子下半部分,递过去的时候,杯子却由下往上抬,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做派。
只有下人给主人敬茶时,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阿苦几乎可以肯定,那姑娘和这位小先生身份绝不简单。
而且如今纸张笔墨贵重,又怎么会有人那这种纸练手?
阿苦猫着身子,沿着走廊往里头张望,发现后院连着厢房,隔着窗台,可以看到室内室外的布置截然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主人的手笔。
但背靠着就是一处私人院落,虽只有一墙之隔,但两处的布置却差别甚大,显然并不是同一主人。
又或者说,这间房间的主人是临时藏到这里来的。
而更像是某个富户置于外头的私宅。
他曾听闻,有些富户为了方便收集一些城中的信息,又想不想被人知道,便会在别处置一小宅,与那些专门探听消息的组织相互接头,以钱买消息,好占得先机。
别看这种生意不入流,但却存在丰厚的利润,只要有钱赚,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三教九流皆可,比得就是谁的消息灵通,谁就能赚个高价。
这种组织,在古代,亦称为谍,上至皇族、下至贩夫走卒,大至成会成派,聚拥数百人上千,小至三五成群,甚至单打独头,皆可为其所用。
甚至有的时候,连官府都得向他们买消息来办事,力量不可小觑。
或许,这平平无奇的米铺,亦掺与其中。
阿苦记得清楚,那惨死的外室的确姓梅,观其举止,亦不像小户人家的女儿,更不似风尘出身的伶人,倒更像是藏于暗处,另有身份的谍者。
如今时候还早,阿苦乐意多费些功夫来一探究竟。
而在这个时候,有人已经注意到偷偷潜入后院的阿苦,但他只默默看着,并不阻止他。
这里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地方,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干净,只不过他想知道,这个潜入者,是谁的人。
“公子,有人潜但后院去了。”
姑娘比划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消息递给了正在记账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的公子正是王扬的侄儿,但却因为随母亲姓苏,并没有记在王氏一族的族谱之上。
对于自己的姓,苏远轻轻一笑,并不以为意。
也不是不在意,但他这个人最是懂得顺应天命,父亲既然觉得姓苏好,那自己这个当人家儿子的当然不能做出忤逆不孝的举动。
毕竟像父子那样傻,甘愿放弃显赫的王氏一姓,却让自己的儿子随妻姓苏,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想来这世界上就是因为聪明人太多,以至于他就在余杭,却没有一个人将他们的关系连在一块。
不过不姓王也不全是坏处,正因为不起眼,所以他才能隐身其中,做一些事情。
叔叔一死,整个王氏家族都会受到牵连,那些不怀好意的势力就会趁机将余杭彻底搅乱,好瓜分王氏的势力。
他从十二岁就知道家族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若从外头杀死,一时半会是杀不死的,但从内部乱起来,却是家族衰败的根源。
而他却不想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只想保住自己在意的东西,也保住叔叔在意的东西。
余杭不能乱,这是叔叔生前嘱咐自己的事,自己必须做到。
叔叔的计划很简单,他用自己作为诱饵,钓出三个人,并且杀死他们。
一个是外敌头头,一个是叛国通敌的软骨头,最后一个,则是想要颠覆王家的内乱祸害。
现在他已经有了线索,布下罗网,只等时机一到,立刻动手。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绝不能出现纰漏。
“湘娘,机关都布置好了吗?”
面对主人的问话,湘娘点了点头。
那些机关都是她亲手布置的,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公子说过,这屋子里头放了那些人最想要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公子一向算无遗漏,既然他说那些人一定会来,那肯定错不了。
所以她将机关进行改进,只要一触发,立刻能将闯入的人射成刺猬。
不过,湘娘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今天早上那边又有坏消息传来,她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公子。
苏远心细如尘,立刻察觉到今日湘娘的心神不宁。
他从不怀疑这个自五岁起就跟着自己的婢女的忠心,但人长大了,心也难免大了,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苏远淡淡扫了她一眼,看见她伏跪在自己跟前,一如从前犯错而不知的模样。
“湘娘,我曾经说过,你是我延长出去的手、脚,替我做我不能做的事情,亦是我放在外头的耳、眼,替我先一步知道他们的动响,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但我依旧还是那句话,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湘娘一听这话,立刻白了面孔。
“公子......”
湘娘当然不会背叛他,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主人的脾气,哪怕自己是好意,但对于他来说,自作主张的好意只会成为罪罚与祸端。
“你只需要将我交代的事情办得漂亮,将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传进我的耳朵,至于其他的,不该是你该操心的事。”
苏远是以最温和语气说出这话,但听在湘娘耳朵里头,却比那最冷的刀子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