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捷熙自嘲地一笑，前不久还劝说杨茉少问外婆拿钱，转眼自己就得把主意打到外婆身上去。第二天，她又去了养老院。
310号房里。
杨彤穿着半旧唐装，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她靠在床头，目光柔情，注视着杨捷熙，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
杨捷熙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抹一抹干净的书桌，一会儿理一理并不乱的书籍，一会儿又给君子兰浇水。出乎意料的勤快，一看就有问题。
“熙熙，今天怎么这么勤劳呀？”杨彤含笑问。
杨捷熙略有些不好意思，她放下手中喷壶，慢慢挪到杨彤床前，在矮凳上坐下，身子倾下，将脸靠在杨彤腿上。
“外婆。我有点累。”她低低地说，感受到老人枯燥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心中澎湃的焦虑犹如潮水一样慢慢退去，留下静静的、平坦的沙滩。
声音轻缓，她絮絮说着离婚之后的发生的一切，像讲故事一样，只是眼角渐渐湿润。
杨彤安静倾听，没有打断她。
阳光透过轻纱，在地板上打上温暖光晕，也给两人镀上淡淡的金色。
“生活中认识我的人在看我笑话，网络上不认识我的人肆意攻击我。外婆，我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我想离开这里，外婆你能不能帮帮我呀？”杨捷熙声音不复一开始的和缓，渐渐染上了恳切和焦急。
她仰头，任由泪水滑落，凝视着杨彤的眼睛。在老人睿智的眼眸中，她看到自己的哀戚而可怜的神情，她希望能够打动杨彤。
杨彤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淡然道：“熙熙，你想逃走。”
“对啊，我就是要逃走，我在这里的生活一团糟，我受不了啊。”杨捷熙一下子站起来，表情执拗。
“熙熙，你冷静一点，你去夏威夷，你要扔下外婆吗？你在那边怎么生活？你要怎么负担你妈妈的生活？”杨彤拉住她的手，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这里还有哥哥在呀，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外婆。我保证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外婆，你就帮帮我吧，外婆，好不好啊？”杨捷熙撒娇，一下一下摇着杨彤的手臂。
杨彤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说：“外婆可以自己生活，但你的生活，你和你妈的生活怎么办？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再平常的事情也会是问题。”
“外婆......”杨捷熙根本听不进去，她现在大脑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拿到钱然后赶紧离开
“到了那边之后，我可以工作的。你放心，我会工作的，我保证不像我妈那样乱花钱，我保证认真工作。语言的话，我英语过了六级，日常对话没问题呀。”
杨彤闭上眼睛，不想去搭理她。
而杨捷熙就像小孩一样，又是撒娇，又是耍赖。
五分钟，十分钟，杨彤不为所动，依旧闭着眼，呼吸都有些平顺，似乎睡着了。
杨捷熙心一横，换招数。
“哼，你不帮我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我去贷款！我去借高利贷！我走了以后，我绝对不会回来看你，我也不给你打电话。”她故意大声说。
然后，她嘴角露出威微微得逞的笑意。
杨彤掀开眼皮，略有些责备地盯了她一眼，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钱我可以提前给你，但是，外婆有个条件。”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杨捷熙连声说道，喜不自禁。
“你把相框拿过来。”杨彤指了指书桌。
杨彤苍老的眼睛浮现出隐隐的水光。
她将杨丹的相片捧在手中，细细端详，一滴泪水砸落，她又轻轻抹去，就像真的为女儿擦去脸上的泪水一样轻柔。
杨捷熙见了，不由得有几分心酸。杨丹是外婆的骄傲，学习优秀，多才多艺。但高中报考志愿时，她第一次忤逆外婆，偷偷报考了京市的师范大学。之后，她很少回家，寒暑假几乎都在农村学校支教，一心要为教育事业添砖加瓦。
她年轻的生命最终也定格在那个乡村，她为了救一名溺水的孩子死在一个水库里。
“你丹姨从小就是个好孩子，要强自律，学习从来都不用我操心，没考到100分就会哭鼻子。”
杨彤说着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丹丹她，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就好了。要是她还在，说不定现在是全国优秀教师。她那么喜欢孩子，又那么爱钻研，她肯定是一个好老师。”
杨捷熙蓦然，也有几分唏嘘。
她们家最优秀的人，偏偏死得最早。
“外婆，你要让我做什么？”她握住了杨彤枯燥的手。
杨彤缓缓转过视线，看着杨捷熙，道：“除了读师范，当老师这件事，丹丹什么事情都听我的。我一直以为她会按我的意思读个商科，毕业之后回来帮我管理工厂。没想到，她那么坚决，后来，又发生了这种事。”
杨彤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才从杨丹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她继续说道：“我就一直反思啊， 为什么丹丹后来不肯听我的话。难道我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我不该管她太多，不该对她提那么多要求？那个时候，你妈妈才刚上学，我突然就害怕了。我你妈妈也会像丹丹一样，突然有一天就变成我不认识的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杨彤逐渐激动起来，面色泛起潮红，猛烈咳嗽了两三声。
片刻之后，她摇头，眼里一片悲凉。
“没想到啊，我对你妈妈百依百顺，我什么都依着她，她还是让我这么伤心。”
“她不爱读书，怕写作业，才三年级，就说不想上学，要学跳舞。我就给她找最好的舞蹈老师，送她去最好的舞蹈学校。你妈妈是很有天赋的，才十八岁就被邀请去金色大厅独舞。我那时真开心啊，我想，果然应该这样，就该顺着她，支持她的爱好，这样养大的孩子多好呀，这样才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呀。”
很久，杨彤没有再接着说话。
杨捷熙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她默默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熙熙，你知道的。你妈妈的两段感情，第一次，她丢掉了事业，第二次她丢掉了家人。”
“外婆，我不会这样的，我不会丢掉你们的。我只是......”杨捷熙慌忙说道，可是又说不下去，她去夏威夷不也是抛弃了外婆吗？
她一时间愣在那里，又听杨彤的沙哑而智慧的嗓音响起。
杨彤道：“你和你妈妈不一样。她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你不懂。你呀，是你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最听妈妈的话。”
“所以，我很担心你，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你会很迷茫。”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杨捷熙的心里。
没错，迷茫。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活着。
“外婆......”杨捷熙讷讷出声。
“外婆已经太老了。那笔钱，我原本想着，以后你们要是生活不顺，能够做最后的保障。现在，你这么想动用这笔钱，外婆也答应的。只希望，你能帮外婆一个忙。”
杨彤从枕头低摸出一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