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帅!”一个塘兵高喊着一路撞破夜色,直冲入帐中,气喘吁吁喊道,“孟帅不好了,长安沦陷了!”
“长安郡守誓与城池共存亡,紧闭城门迎战铁面军,今已战死城下!”
孟岌连手上蘸墨的动作一顿,应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可是孟帅!现在敌方离我们那么近,万一突袭……”
“你叫什么名字?”孟岌看着这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小士兵。昏黄灯光下,这小士兵皮肤黝黑,头盔下发丝被汗水黏在额上,一双晶亮的眸子因为军情的急迫而紧盯着孟岌。突然遭此一问,愣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以为孟岌打算罚自己,忙闭嘴垂首听命。孟岌见他紧张,也便不再问,只让他退下,埋首继续规划着行军路线。
既来之,则安之。从容应战,何必杞人忧天。长安沦陷固然令人心痛,可伤春悲秋实非从军之人所应有的气度。
不是冷血无情,不是视人命如草芥,只是无能为力,只是日行百里奔波劳顿后依然没能来得及。
多年沙场征战,他早已学会将心绪从无奈的伤怀中抽离出来——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尚且应接不暇,又何来闲心多愁善感。
待得帐口门帘放下,孟岌细细听着,确定帐外周围没有旁人,才放下笔,屈指轻叩桌面。
“暗生听命。”
听得叩击桌面的声音,丝丝缕缕黑雾自孟岌周身溢出,渐渐归为一团,浮于桌案之上,居然还发出了孩童般尖细的声音。
这便是附灵。
附灵依靠吸收邪气为生,通常依附于邪灵或是身上沾染了邪气的人。沾了邪气的常人若是被附灵上身,常常会夜不能寐,并且,附灵往往会招来忆灵及其它邪祟,令人痛苦不堪。当然,按理来说,当此人身上的邪气被附灵吸收殆尽之时,附灵就会自行离去,寻找下一个寄主,但是,问题就在于,附灵招来如此之多的邪祟,导致邪气越积越多,于是附灵上身之人,通常永无出头之日。加之附灵没有确定形态,只能附于寄主身上,故而令人束手无策。
“暗生,探查我军各队方位。”
孟岌一声令下,这团黑雾就立即分散开来消失不见了。
暗生跟从孟岌已有九年之久。
当孟岌发觉它时,它正于经脉之间潜游。附灵属火,而孟岌所修之道为寒冰,属水。因此当孟岌调动全身内力,并以层层符纸布阵,用了一炷香的功夫,这小附灵终于不敌孟岌,被逼了出来,在陆离剑锋下灰头土脸地蜷缩成小小一团。那时候,正值孟岌心如死灰之时,他最终还是没能忍心让这个低阶邪灵死于自己剑下。就这样,孟岌封住了它的部分实力,以限制其它邪祟对它的感应,并削弱它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便留了它一条生路。只是没想到,大概是孟岌年少时驱邪的次数过多,并且与邪灵相处时间过久的缘故,十年了,邪灵气息仍未散尽,这附灵还跟着自己,甚至渐渐修炼出了灵性。然而,暗生毕竟思维有限,而孟岌又是个寡言的,所以在孟岌归隐的十年中,他们从来都是相对无言。
暗生是孟岌在战场上的得力助手,它可以捕获曾与寄主孟岌近距离接触过的任何人的行踪。当然,很明显,这只能应用于与孟岌同朝共事的王师主帅身上。因为在战场上,孟岌血脉喷张的时候,附灵属性完全被压制,无法活动。
当暗生领命而去后,孟岌抚过桌上宣纸,那墨迹已干了大半,唯有落墨浓重处在灯下闪着光,衣袖所过遮灯,那如脂如膏的墨汁亦随之忽明忽暗。
孟岌提出兵分两路其实是有私心的。他将虎符交给阚煜,正是要借机看看,多年过去,如今在军中,他的分量与圣命及虎符相比到底如何。但是,他究竟是否真的对阚煜毫无防备,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有信任过什么人了。
白宣之上,他们已走出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丘缩成了巴掌大小,孟岌取笔蘸了朱砂,信手一点,便是千峰映秀,旭日东升。
现在,一场大战近在眼前,那里留下的一万人,将是最为保险的援军。
此次出征,由孟岌与阚煜统领前锋,西路主帅是已任太尉二十余载、辅佐过三位君主的老将陈济苍,东路是禁军统领崔明瑾刚及弱冠之年的独子崔旭。平心而论,较之其他将军,孟岌对此二人还算放心。
虽说孟岌本人从军时不过十七岁,可在他眼里,崔旭也只是个毛头小子——初上战场,哪个不是热血沸腾心心念念着想要精忠报国?至于对自己有着提拔之恩的陈济苍,孟岌对他其实算不上了解,只知此人出身将门世家,因平定南疆之功而一步步登上太尉之位。他一生兢兢业业,大抵亦不曾有过二心。当然,阚煜其人,孟岌最为熟悉。景和十九年出征南疆时,他便是孟岌的副将。后来,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了啊。”孟岌轻轻念着,目光落在纸上群山之间,“阿昭要是还活着……”
……
月黑风高。
负责侦查的塘兵先锋已抵达无定河附近的平原地区。
“哥,你说孟帅还记恨樊将军吗?”一个塘兵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树木,一边对他身后的人说。
那人闻言皱眉看过来:“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总感觉……孟帅好像和传言说的不太一样。”小兵思索着,轻轻跨过一簇枯枝,“我昨日去汇报时见到他了,他似乎并没有那么……那么可怕?”
对方没有应声,等着他说下去。
“虽说樊将军随叶思存那反贼叛变,可说到底他是孟帅的同门师弟啊……都说孟帅刚正不阿无情至极,从此与他割袍断义势不两立……可,真的是这样吗?”
“同门?六郎,你如何知道的这些?”他那兄长一怔,压低了声音问道。
“啊?我听说的啊,好多人都这么说啊。”程六郎懵懵懂懂地答道。
“好多人都这么说?当年我也听说过这个说法。不过,”他兄长无奈地叹了一声,“估计没人知道孟帅到底师出何门吧。我加入白甲军十几年了,至今没看懂我们孟帅。”
“也对,孟帅这个人总给我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昨晚我向他报告长安沦陷的情报,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程大郎偏头看着自己傻弟弟,无言以对。心道孟帅的心思要是能被你看出来那才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四下无人。整个树林里,只有他们一队塘兵踩陷雨后潮湿泥土的声音与断断续续的虫鸣 。
顿了一会儿,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开了口:“六郎。”
“嗯?”
“你知道樊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六郎愣了一下,“不是死于乱军中吗?”
“不是。他是被孟帅亲手杀死的。”他望着弟弟倏地睁大的眼睛,补充道,“据说樊将军死后,孟帅就不太正常了。当时阚将军下令,严禁军中再提起樊将军。”他回头望了一眼,见下一位塘兵与他们还有些距离,才又低低地开了口,“我知道依照军令,我不应该说这些。但是十年前,樊将军死于无定河一战。明天主部队就到了,难保孟帅不会睹物思人,又想起往事。”
程六郎还是茫然地听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程大郎一咬牙,“我就是想告诉你,万一有战,记得保护好自己!”
十年粉饰太平,武库空虚,程六郎在孟岌复职前不久才刚刚入伍,从没上过战场。
“保护好自己?!”程六郎忽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哥,“我从军以来从未想过在战争面前保护好自己!凭什么在同袍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要我保护好自己?!”
“……”大郎看着几乎愤怒的弟弟,长叹一声道,“是兄长失言。”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愿得此身长报国,国难之前,生死何计。
注: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李益《塞下曲》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戴叔伦《塞下曲二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