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出了山林的鸟，发现浩瀚的长空对自己有着更大的自由空间。过着除了看戏就抹牌的太太生活的方春莲也有厌世的时候。想娘了，她便往咸宁跑，一个月来回两趟, 这两趟她没有闲，回来的时候，她从武汉带一些咸宁这个小县城看不到的花哨日用品 回来，去的时候带一些武汉人种不出来的花生米、绿豆芽等土特产去。在国民政府严 禁民间使用银元、积极推行纸币的时候，她甚至大胆地从武汉把银元弄到乡下来，同 那些怕纸币不稳，托她把土产变成银元的人交易，因此，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充实, 也越来越殷实了，无意间成了一个不识字的女商人，商场的风险锻炼了她的精明，也 锻炼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接下来的上十年时间，春莲相继生下了两子一女。儿女们渐渐渐长大了，一家人 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春莲见人一脸笑，对任何人都慷慨大度，人缘极好。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到了一九五四年夏天，长江出现了百年不 遇的大洪水，刚刚组织人力、物力来与洪魔抗争的时候，罕见的洪水狂袭了江城武汉。 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洪灾中，除方春莲被救援的解放军抢出来了之外，她的丈夫及三个 儿女都被洪魔吞噬了，一夜之间，春莲成了无依无靠，在武汉举目无亲的寡妇。
洪水退了，春莲在城里城外发疯地找了两个月，也没有找到亲人的踪影，坐在江 边哭了三天，准备一死了之的她想到了年迈的父母，她便空着手走出了让她几多欢喜, 如今又几多让她悲伤的武汉，回到了老家咸宁。
回娘家哭了一场，又到婆家哭了一场以后，春莲便到咸宁县城西门的一个缝纫铺 找到了一个做衣的针线活，因为她心灵手巧，很快得到了老板江仁礼的赏识，她留了 下来，开始过起了只做事，不说话的日子。为了节约开支，她晚上到旁边的一个米粉 店端来一大碗米粉，第二天便吃一天。
做了几个月的针线活，春莲的心渐渐平静了，她又在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了，她很 清楚，靠这一针一线，只能马虎度日子，糊口，最终不会有什么积蓄，日后爬不动了, 身边没有儿女，手上又没有钱就要到死了无人收尸的地步。
春莲有一个族兄叫方家旺，在咸宁县城开了一个小作坊，专炸麻花、结砣卖，做 完事的时候，春莲便主动去给他帮忙，问族兄一袋面粉下几多碱，下几多矶，如何发 酵，如何炸，慢慢地，她掌握了这门技术，自己也租了个小门面炸麻花卖。
过了不久，私人手工业都公私合营后，私人再不许单干了，春莲在城里失去了工 作的机会，只好回到婆家下镇来，同已经划成了地主成分的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
哪晓得，公公、婆婆对她这个丧门星根本不当一家人看。春莲刚刚回来，他们便 与她分了家，连米都没有给一粒的春莲，春莲向他们要点米吃，他们都要按街上粮店 的价格向她要钱，无依无靠的方春莲欲哭无泪。
靠任何人也没有用，要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方春莲主动参加了合作社的生产劳 动，同社员们一起割谷、打豆，一些好心的婆娘，媳妇们知道她没有做过农事，见她 不言不语地做了田头做地头，劝她休息一下，她总是笑笑，向她们道一声谢，继续做 她的事。
后来，大家都没有饭吃了，大队的公共食堂揭不开锅了。队长安排妇女们到田里 去挖野黄花菜来充饥，规定每个人每天要完成六十斤任务，有的人在菜根上捏泥巴砣 凑秤。方春莲老老实实地从早晨出门，一直挖到天黑回去，一天干干净净地向大队食 堂交六十斤野菜。
没想到，老老实实的方春莲仍然过不了安宁的日子。女人的命苦就苦在不能没有 男人，苦就苦在没有儿女。世上总有一些好事者要拿别人做打击的目标，来满足自己 的畜性。因此，那些无依无靠的女人，甚至是男人，就成了他们任意宰割的羔羊。
一天夜里，生产队菜地里的几棵白菜被盗了，有一个成日围着方春莲转，并不时 动手动脚的光棍被她臭骂一顿以后，对春莲一直怀恨在心。不认得修养两个字的男人 有一种原始的野性，那就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就要想方设法把它弄碎了，怎么 样也不能让它成为别人的猎物。这个时候，他认为搞臭方春莲的时候到了，便到处说 那白菜是方春莲偷去的。幸好，这天中午方春莲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住在隔壁的一个 女伴过来坐，看见她吃饭时就一个豆豉碗。见这个光棍汉在大家面前越说越离谱了, 方春莲出不出言辞，只低着头默默地流着眼泪，这个女伴便站出来大声说他在放屁, 说自己在方春莲家里看到她吃饭只一个豆豉碗，没有任何菜，这个光棍汉看了看她身 后的男人，不再说话了。这一夜，方春莲哭肿了眼睛，她暗暗告诫自己，做人就要做 堂堂正正的人，不能让别人瞧不起。
因为公公、婆婆划的是地主成分，他们死了以后，方春莲便成了地主婆。四十多 一点的女人风韵犹存，何况她这样貌美又见过大世面的寡妇呢？那些成日拿眼瞟她的 男人，对她是既爱又恨，爱是想沾上她，恨是因为沾不上她半个指头，因此，便拿地 主婆这顶帽子来整她了，他们想整得她服服帖帖，任其摆弄。然而，这些胸无点墨的 家伙却万万想不到一个弱如倦鸟的寡妇反抗了。方春莲收拾了自己几身换洗衣裤，提 着一口皮箱，挟着一把洋伞，站在下镇大门口大声说，自己戴着这顶空地主帽子在这 地方过不了日子了，那两间没有分出去的房子是下镇人做的，她让给下镇，自己娘家 是贫农，她回娘家去。说完话她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抱着娘哭得昏天黑地，说自己 的命苦到不能再苦的程度，不晓得以后的日子如何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