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统一，像现在真常恩这样的人家请客是没有人来的，那些成日喊杀喊打的人 不会来，那些对他还有几分同情心的人更不会来，怕沾了他，惹些说不清道不白的祸, 这一点真常恩很清楚。再一个，别人不尊重自己，自重便成了真常恩谨慎做人的准则。 让那些抓住把柄就要把他往死里整的人说不好听的话，让一家人伤心，不合算。没有 东西陪嫁女儿，让她清清静静地出门，这才是为父给女儿的最好嫁妆。
想到这里，真常恩不打算请客了，他昨日已经把外甥女出阁的日期告诉了女儿的 家婆，家婆和两个舅妈是要来的，明天再叫堂弟常金一家来一起吃一餐饭，不管他对 自己怎么样，自己要大面对他。真常恩也很清楚，堂弟说自己的坏话也是为几个方子, 也许认为这方子也有份，不管怎么样，不声不响地送女儿出门，给女儿图一个大喜大 利的好兆头。
完全没有睡意的真常恩出了门，轻轻走到女儿的闺房来，借着从窗户上透进来的 月光，他看见长女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女儿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写在了梦中的 脸上，常恩心头一喜，轻轻叹了 口气，在心里说：“日子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女儿 呀，爸欠你的，日后爸加倍给你。”
轻轻走出女儿的闺房，常恩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靠在床头上，想着女儿吵着要读 书，想着女儿拼命为这个家做了田里做家里，想着女儿时刻念着娘临去世时交代她跟 爸一起把几个弟妹养大成人，想着她十一岁就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蹒跚着走到现在, 想着自己在外边受到了再大的委屈，回来后女儿总是热饭热茶端到自己手上，劝着自 己往好日子看，常恩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是这个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的家，使女儿 至今一字不识，使女儿早就该出嫁了至今仍然在为这个家操劳。这一夜，真常恩又彻 夜未眠，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一抹晨曦透进窗来，那好红的晨曦让他看到了希望，只 要儿女在，就不怕好不起来。他轻轻擦干眼泪，轻轻起了床，拉开房门，让这一抹暖 洋洋的红曦淌进门来。
打水洗了脸以后，真常恩绕过巷道，到住在后边的堂弟家门口，轻轻叩开了常金 的家门，叫他来给自己帮忙弄饭，准备接待周家来娶亲的行人。常金答应了，不是十 分情愿地叫常恩先回去，他洗了脸就来。因为内人离开这个家许多年了，常金就带着 长女和儿子辛酉过日子。
常恩点燃火，开始淘米煮饭，他要早一点弄饭女儿吃，早一点送女儿出门，让女 儿随着这刚刚升起的红日头去追她那红红火火的日子。
闺房里的万庆被父亲轻手轻脚的煮饭声弄醒了，她轻轻起了床，又轻轻推醒同自 己睡在一起的妹妹礼庆，再一次叮嘱她要一日三餐按时弄饭爸和弟弟吃，不能拖垮了 爸的身体，两个弟弟还要靠他养。她叹着气说自己这一走，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力，欠 生产队的账也会越来越多。礼庆说她边放牛边出工，另外挣工分来抵账。万庆苦苦地 笑了笑说自己是男人就好了，就可以不离开这个家了，还可以娶一个劳力进门来。
今日是万庆的大喜之日，父亲昨天就交代她今日不必起早床了，她听了父亲的话, 没有急着起床。把该交代妹妹的话又反复叮嘱妹妹，要她记住。然后起了床，脱下身 上的那件蓝夹衣，告诉她这衣里的秘密，要妹妹日夜不离身地穿着它。礼庆听懂了姐 姐的话，从她手上接过蓝夹衣，穿在身上，也起了床，出门来打水进房去帮姐姐梳洗, 帮姐姐换上了大红色的新嫁衣，高兴地跟姐姐说着祝福的话。
红日头刚刚爬上真统一对面的山顶上，周家娶亲的爆竹声便响到了真统一的大门 口来，真统一的人都远远地站在上下堂屋看着，没有那些红人家嫁女时的欢声笑语, 老少婆姨们也没有歌贵颂福的吉祥话。那些对真常恩咬牙切齿的人，这个时候也不说 话了，祖人的说教，让他们暂时还记得“缺德,两个字的重量，只站在墙角里看笑话。
人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现在的真常恩是有亲戚朋友都不敢来 问。没有其他客人，就两桌饭，一桌开在女儿的闺房里，甘家家婆和两个舅娘陪周家 来的女宾吃，外边的一桌，真常恩和堂弟一家陪新姑爷和周家来的男宾吃。没有过多 的礼节，常恩再三叮嘱女婿认真做事，认真做人，好好过日子。女婿点着头一一答应 着，他不知道，处境十分艰难却怀着远大理想的岳父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女儿闺房里的饭局很快结束了，家婆压着嗓音轻轻为外甥女梳着头，轻轻叮嘱外 甥女孝敬公婆，尊敬丈夫，勤俭持家。万庆流着眼泪轻轻点着头，如果有娘在，今日 这些话都该是为娘的来说，现在家婆替娘说了，万庆格外伤心。
催妆的鞭炮响了，常恩将女儿牵出门，把女儿的手交给女婿，笑着祝福女儿、女 婿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女婿拉着万庆一齐跪在父亲面前，深深地向父亲磕了一个头, 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常恩含着眼泪拉起了女儿、女婿，叫堂弟在门外点燃鞭炮，将 女儿、女婿和周家来的行人送出了大门，万庆的伴娘是她的堂妹桃子。
长女走了，这个家突然像缺了点什么，收工回来的真常恩，看着次女礼庆忙进忙 出，他又心痛起来，次女也长大成人了，离开自己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今年刚过立夏, 艾家墩的一房远亲便托人上门来提了亲，女儿没有反对，她相信父亲会替她做主，相 信父亲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连着几夜，真常恩久久地在房里徘徊着，他人生的又一个重大决定，让他不安起 来。这一个连一个的运动，次次都落在自己的头上，家里年年超支，家产兑现得所剩 无几了，后天井那间做了几代人的酒坊和药坊在他手上被抵了超支款，现在成了生产 队的牛栏，系在里边的两条大水牛，已经将它踩得满地稀泥，一屋的牛屎、牛尿，臭 气熏天，因为好久没有人捡盖了，屋顶上早就漏起了雨，这个寄托了他几代人的心血 的“荣恩堂”，已经摇摇欲坠了，要想保住它，并且把它收回来，就得有足够的劳动力 挣工分，抵了超支款，然后成为进资户，用进资的钱才能赎回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