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宫的宫门全开着，宫里遍地的死尸遮挡住了花红柳绿的春色。
窦士城就站在一个歪脖垂柳下，一袭灰色布衣，两鬓斑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的有些单薄，身子微微发抖。
此时的他看起来哪像是一个帝王，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
沈宁出现在宫门外的时候，窦士城对这边招了招手。
他见过沈宁，但也只是依稀记得相貌。
本来沈宁这样的男人就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类型，即便只是远远的看着也能让人很久之后依然还有印象。
窦士城看到宫门外来了大队骑兵簇拥着一个人到了，他就知道必然是沈宁无疑。
沈宁缓步走进宫门，看了看宫里的惨烈景象忍不住微微摇头。
万柳宫的规模比不得大业太极宫，但宫里面的仆从下人未见得就比太极宫里少。
可一番杀戮之下，竟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宫女和宦官的尸首到处都是，最让人心里一动的就是蜷缩在墙角被乱箭射死的一个小宫女，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大小，身子抱成一团蜷缩在那里，即便死了，脸上那种惊慌恐惧还是那么清晰。
沈宁走的很慢，窦士城也不着急。
等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有短暂的沉默。
“谢谢。”
最终还是沈宁先开口，说了声谢谢。
“谢我帮你打下了我的都城？”
窦士城问。
沈宁摇了摇头道：“今日攻城我部下损失近五千人，若不是你选择这个时候诛杀王咆，我麾下的儿郎会死去更多人，我谢你，是谢谢你让我的部下少了很多死伤。”
窦士城一怔，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我以为你是谢我帮你完成了雄霸天下的伟业。”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不是什么难事。”
沈宁淡淡的回了一句。
窦士城嘴角挑了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这般自信和霸气，便是起兵之后依然战战兢兢，唯恐丢了自己好不容易博来的前程。
即便是登基称帝之后，我也没想过夺天下会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
“我也没觉得是简单的事。”
沈宁也笑了笑：“若我不是占尽优势，这样矫情的话自然也说不出口。
若胜者是你，或许你会说的比我还要轻松简单些。”
“你这人太现实。”
窦士城摇了摇头：“已经到了今天这一步，你打算跟我说些什么？”
沈宁沉默，没有回答。
“最起码应该说声一路走好。”
窦士城释然道：“你我相争这么多年，最后时刻若是你能祝愿一声，料来在黄泉路我走的也会安心踏实不少。”
沈宁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窦士城忍不住再洗笑了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不少，最起码没有虚伪的说什么留下我的命之类的话。
如果你说了，我或许会看不起你。年轻人能有这样的心智和坦诚，殊为不易。”
“你乃河北猛虎，虽伤犹凶，不敢留。”
沈宁语气真诚的说道。
窦士城嗯了一声说道：“之所以我还没有自己戳自己一刀，而是等你到来，是因为我有一件事相求，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我。”
“你说。”
“我妻子曹氏死于王咆之手，我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如果你愿意帮这个忙的话，请将她的尸首与我合葬……感激不尽。”
“好”
沈宁点了点头：“我会尽全力。”
“多谢”
窦士城抱了抱拳，捡起地上的一根麻绳往歪脖树上抛。
沈宁摇了摇头道：“这个死法有些委屈你了，而且这样死去的人死后的样子总会很难看。
我通闻府二部有秘制的毒药，无味无觉，死后面容如常。
等我找到你妻子的尸首与你合葬，你们地下相聚她也不会嫌弃你死的难看。”
窦士城愣了一下，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话若不是从你口里说出，我一定会生气。”
“还有一个问题。”
沈宁回头看了一眼那遍地的死尸：“为什么要把这些人杀尽？”
窦士城想了想回答道：“虽然我已经败了，但我十年拼争总不能什么都没留下。
我死……还是要带些人下去伺候，人间为豪杰，死后也要为鬼雄。”
沈宁问道：“你应该多带些兵马。”
窦士城哈哈大笑：“这城里所有兵马留给你……让你今后都不安心。”
沈宁叹了口气，从鹿皮囊里取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窦士城接过来之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随身会带着毒药？”
沈宁微笑道：“我从小就有一个决心，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如果有朝一日我抗争不过命运而不得不死的时候，我必须死在自己手里。
而我这个人又太臭美了些，不想上吊留下一个长舌鬼的模样。
又怕疼，不想用刀子自杀。所以只好随身带着毒药，而且还是吃了之后不痛苦的那种毒药。”
“死都想死的舒服些。”
窦士城感慨道：“这天下不归你手，还能归谁？”
……
……
徐一舟等人只看到宁王殿下和窦士城在大殿外那棵歪脖柳树下交谈，两个人不时发出笑声，看起来相谈甚欢，徐一舟却看的忧心忡忡，宁王殿下和窦士城越是笑，他就越是担心。
当看到窦士城往歪脖树上挂了一条麻绳的时候，他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一些。
可宁王殿下却阻止，这让他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他回头看着裴廷玉和雄阔海说道：“若是一会儿主公走回来而窦士城未死，你们两个便进去。”
裴廷玉和雄阔海两人点了点头，裴廷玉道：“元帅放心，窦士城无论如何都要死。”
雄阔海道：“窦士城在河北之地还有不少忠心耿耿的部下，若是主公一时心软难免会有后患。
万柳宫外面就有至少两万依然对他念念不忘的士兵，他不死……那些降兵就不会安分。”
徐一舟嗯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后举步往宫里走了进去：“我去请主公出来，你们两个便进去。
不要当着众人面动手，最好让他留下一具全尸。
一会儿把那些降兵都召集起来，就说窦士城自杀身亡。”
“喏！”
众将应了一声，都忍不住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些已经放下了兵器的夏国降兵。
可就在徐一舟刚刚走进宫门的时候，沈宁却已经转身往回走。
站在歪脖柳树下的窦士城看着沈宁的背影叹息一声，然后转身走进了万柳宫大殿。
徐一舟一愣，下意识的停住脚步。
沈宁一直走到徐一舟身边，停下之后拍了拍徐一舟的肩膀：“让他自己安安静静的走，他不缺这个勇气。”
徐一舟点了点头问道：“如何善后？”
沈宁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按帝王礼仪发丧，孤要亲自扶灵。
让窦士城手下降兵尽皆戴孝，就葬在城外窦士城已经建好的陵墓中。
贴告示出去，安抚洺州城内百姓。那些宫中死了的阉人和宫女，一并葬了。”
“喏！”
徐一舟应了一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河北之地民风彪悍，窦士城虽然近几年失了人心，但经营河北多年，还没有攻克的州郡难免还会有念着他情义之人。
对河北各地的官员，除了贪财枉法的十恶不赦之人，其他人一律官居原职，最起码近期内不要动。
派人往各处，把窦士城自杀的消息散出去。
告诉那些还据城而守的夏国官员，若诚心投降，孤不会滥杀一人。”
“另外……想办法找到皇后曹氏的尸首，王咆手下的亲信应该知道，不管找不找得到，都是找到。”
“臣明白！”
徐一舟点头。
沈宁想了想又吩咐道：“大张旗鼓的去找，让全洺州百姓都知道咱们在找，让河北之地都知道这件事。
快马加鞭赶去钟万彻和李道宗军中，被他们困住的那十几万周军，其实心中还是认窦士城的，王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情分，不值得怀念。
让钟万彻和李道宗的兵马打白幡穿孝服，三日之内不进攻，就说是为窦士城发丧……若是那些周军不降，那便都屠了。”
“臣明白！”
徐一舟重复了一遍，心里充满了对沈宁的钦佩。
他本来还想劝沈宁，治河北不宜太过强硬。
河北之地民风太硬，若是压制的过于严苛难免会有人挑头生事。
再打出为窦士城报仇的旗号，若是不及时平灭难免会成为心头大患。
听沈宁这样说，显然是也考虑到了这一层。
河北是百战之地，而窦士城经营河北这些年，也确实为百姓做了不是事，百姓们难免对他有所怀念。
“治官是一层，治民才是根本……回头派人去各郡县张贴告示，河北之地所有郡县，免一年钱粮赋税。
百姓不想乱，即便有人想趁机作乱也乱不起来。”
沈宁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另外，我会吩咐通闻府的人盯着，若是军中之人有飞扬跋扈之举，欺侮窦士城的降臣，一律不得宽赦，杀无赦。
窦士城手下的人能留着的都留着，最起码三年之内不能动的太多。慢慢来，不急。”
徐一舟长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主公还要出塞？”
沈宁笑了笑道：“知道你肯定要拦着孤，但这一趟必然是要走的。
应允了师父，还应允了别人……不能不去。”
“至于大业城里的那些人……孤出塞之前也不想走的不踏实，本是去游玩的，以后只怕也没机会了。
既然玩就玩的自在些，让景慎之和裴廷玉带三万精骑星夜兼程赶回去，不要透露一点消息，对军中诸将……就说他们两个是去追铁勒人的。”
“臣遵旨！”
徐一舟忍不住再次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天下……要大定了。
“另外，军中那些和大业暗中有联系的将领，今晚你都召集起来就在万柳宫那大殿里等着，就说孤亲自设庆功宴……
让雄阔海带兵去做吧，孤不是曹操……焚信收心这种事孤没兴趣做。
至于他们的家眷，男丁一律处死不管老幼，女子发配边塞为奴。
孤心肠不得不狠一次，这次杀的狠些，杀的多些，以后有人再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难免会心里发颤。”
“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