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六年,这是元鼎四年,多事之秋。
南越王病了,病得很重。
有些风言风语从都城传出。
谣言一阵风,传到合水镇时已经弱了许多。
镇上的人们没有太大的波动,该做什么照样做什么,该种的种,该收的收,该喝的喝。
林汕春到山里收账,回到离镇上五十里的地方,天黑看不见路,只能留下来过夜。
这过夜的地方叫十字铺,很短的街,街中间既是街道,也是驿道。
林汕春到如家客栈,要了一碟牛肉,一碗米饭,一碗汤,慢慢吃起来,时不时咳嗽两声。
店主过来套近乎说:“林老板,今年咳嗽少了些,可见打坐真有作用,明年必将更加好转。”
林汕春谢过店主:“承您吉言。”
店主还想说什么,转头看见又进来几个客人,连忙迎上去。
那客人共九个,三个行商打扮的,坐一桌。
六个伙计打扮的,将肩上挑的大麻包放下,也坐了一桌。
林汕春瞄了一眼,看出是收货之后回程的。
其中一个络腮胡行商大声喊道:“店主,来一坛六歪压压惊!”
“好嘞!”店主欢快应声,从柜台后面搬出一坛六歪酒,放到行商桌面。
这几位受了什么惊吓,需要用烈酒来压惊?
店主心里嘀咕着,却没有出言询问。
只听络腮胡行商说:“今天晦气,活生生一个人,在眼前跳水没了!”
另一个安慰说:“说不定在下游浮出来呢!”
络腮胡行商摇头:“看你说的,明后天会浮出来吧。总之晦气!”
第三个行商安慰说:“别想着有的没的,喝酒喝酒!”
跳水没了?大事呢!
店主到底忍不住。
十字铺有饭馆六家,没点小道消息招引,难留住客源,更何况这是爆炸新闻。
于是问:“不知三位说的什么地方?有谁跳水没了?”
“什么地方,合水镇码头!”络腮胡行商嚷嚷道,“死的谁?一个妇人,听说是卖豆腐的!”
“哐当!”传来筷子落地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吃饭。
见众人看过来,那文弱书生有点尴尬:“手经常拿不稳东西,见笑了。”
店主也说:“这位合水镇林老板,手指确实有点不灵便。”
边说边麻利地拿了一双筷子送过去。
那络腮胡说:“林老板该不会认识这妇人吧?”
林汕春语气平静无波:“认识一个,但应该不是,合水镇卖豆腐的妇人有不少。”
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合水镇卖豆腐的妇人不多,为着翠姨卖豆腐的缘故,他暗中调查过镇上的豆腐坊。
而且,像翠姨这样日子不太好过的卖豆腐的妇人,再无其他人。
忍着内心的惊悸问下去:“可知那妇人长什么样?”
“没看清楚。听说这妇人没有过所却要冲出城外,被城门亭长带人追赶,情急之下跳了河。”
心脏激烈地跳动,林汕春不敢再问下去。
偏偏络腮胡问伙计席:“阿三,你打听到些什么?”
阿三说:“这妇人命苦,异乡人,带一个拖油瓶,跟本地一个姓岑的驿卒回来的。后来驿卒娶三老的侄女,倒把这妇人降低做妾,至于为什么跳水自尽,听说是拖油瓶被驿卒打坏了脑子,妇人告到三老那里,没有告赢,就冲出城门跳河去。我听说的就是这些。”
络腮胡转脸问林汕春:“可是林老板的熟人。”
林汕春已经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正是。她母子是我近邻。”
说完就是一通咳嗽,再也吃不下饭,道声“失礼”,转身上了楼。
楼上就是客房,他已经订了其中一间。
店主到底牵挂着,看看行商两桌暂时不须照应,就上楼来看老熟客。
客房没有点灯,林汕春像剪影一样坐在窗前。
店主将灯点上,见他闭着眼睛,一副打坐的模样,便省着话说:“道听途说,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不,”林汕春嘴唇微微颤抖,“他们母子境遇从来不好,分家出来卖豆腐之后,还几次三番被上门闹事。”
“我明天一早叫醒你,你早点回去。”
“谢了。”
店主不知再说什么,只听林汕春又说:“那驿卒娶的正是三老的亲侄女,死死把住不给翠姨办过所,不然母子早就北上了。”
除了没有过所不能离开合水镇,岑大顺还牵念着丁小雀,舍不得离开。
“我不该外出这么久的!”林汕春呻吟出一声。
外出收账,转一圈就是十天。
“唉,各人各命,你身子不好......”店主将嗓音压得最低。
“顾自己都顾不来,又如何帮得他人?”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记挂着楼下还有客人,店主拍拍林汕春的肩,走出了客房。
安置行商及伙计睡下,店主经过林汕春客房时,推了推门,见已经反锁,就没有再进去,到隔壁自己的房间睡下了。
隔壁客房咳声不断,一直到丑时末才渐渐稀少,店主眼困得不行,终于沉沉睡去。
鸡声报晓,店主比平时起床迟了半个时辰,幸好没有耽误煮早饭。
大概昨晚失眠,他脑壳有点痛,忽然想起昨晚的事,连忙去推隔壁的门。
恰好和斜挎行李出门的林汕春撞上,连忙道歉:“睡过头了,忘记叫你起床!”
林汕春说:“无事,现在已经看得见路,我走了!”
店主拉扯他的手:“等一刻钟,我煮个面疙瘩给你吃!”
“不必,我心里急!”
说着,林汕春咚咚咚跑下楼梯,转眼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街上传来狗吠声。
店主再次叹息。
看来林老板与死者母子感情深厚,这不,伤心得手脚都凉冰冰的。
林汕春在驿道上跑了一个时辰,才碰到最早的驿车,坐着赶回了合水镇。
才到城门,就被城门卒扭住:“北尉大人正找你,快跟我到镇尉司去!”
林汕春说:“大哥行行好,我有急事,让我先找个人!”
城门卒说:“找岑大顺是吧?他现今正在镇尉司!”
“他怎么样了?”
“看情形你也知道的,他脑子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