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陪陈流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走前,又再三叮嘱,万不要忘记章朱所嘱,陈流也只道记下了。
别过陈流,凝寒径直往清泉宫而去。
入得清泉宫,一时却也无人招呼,凝寒便随意找了张凳子随意坐下。
环顾四周,清泉宫却是破败不少,更有十分冷清,那护卫之人现足足多了一倍,只手内棍棒一概换做佩刀,一个个身形懒散,面色可憎。
等些许时候,一人上前作揖,道:“爷,您来了。”
凝寒略点下头。
粗看那人,约摸有近五十的样貌。
那人道:“爷您楼上请。”
凝寒起身,随那人上了楼。
那人开了房门,请凝寒入内,随即跟了进来。
那人先是门外左右瞧看一番,又极仔细将门掩了。
凝寒坐着,看着那人这般行事,道:“这是怎的了。”
那人也不答话,待确认妥当,便于凝寒跟前跪地叩首。
那人道:“奴才十七,拜见公子。”
凝寒惊道:“你是……十七?”
那人道:“是。”
凝寒道:“你先起来。”
十七应命,再拜起身,立在一旁。
凝寒道:“这些年不见,你怎成了这般模样。”
十七道:“这些年,日子不好。外头人过得辛苦,这行当自是更加艰难。这多少年了,银子入得少,人也去的多,如今不过几个命硬的老人苦苦支撑着罢了。”
凝寒道:“苦了你们了。”
十七道:“这光景,苟且活着便好。”
凝寒轻叹了一声,道:“你先坐吧。”
十七道:“公子跟前,没有奴才坐的份,奴才站着便是。”
凝寒只得随他。
凝寒道:“这些年了,亏你还记得我。”
十七道:“来到这地方,对奴才这等人好的没几个,公子是少有的,无论过多少年,奴才都记得。”
凝寒道:“十三现如何了。”
十七默默垂下头,半晌,道:“回公子,十三他,没了。”
凝寒轻叹了一声。
十七道:“自公子去后,次年,不知遇的是什么人,打的没个好样,当夜便没了。奴才与十三是住一屋的,那夜奴才一直陪着他。临了,十三还紧紧握着公子赏的指环,盼着公子来救他出去,只可惜终是没能等到那一日,还是去了。我与十三好了一场,先是替他哭了一通,想着将那指环收了,来日见了公子,也好跟公子有个交代,可惜,那指环却是凭空没了。”
凝寒轻叹了一声,道:“那日信誓旦旦要赎他出去,终究还是我负了他。”
十七道:“十三没了,奴才也不知再见公子该如何讲于公子,也不知公子会不会信奴才,只得这么苟且活着,盼着来日见了公子,将此事细细讲明与公子。现如今指环没了,连个物件都没有,奴才也只能空空讲于公子听。”
凝寒道:“你不必多想,我信得过你。指环没了便没了吧。”
十七道:“那原本是公子赏的,人虽去了,好歹也该交还公子,多少也算个念想。那时候,奴才也没有多想,只想着将此物留下,来日交于公子,也算是了了十三的心事。那一夜,十三原本紧紧握在手里的,即便去了,那手也是握得紧紧的,就那么紧紧握在左手里头。待他去了,奴才费了力气把他手掰开,却是没见到的。曾听十三说起,公子是修行之人,只是不知公子可知究竟是怎生回事。”
凝寒只摇了摇头,道:“你可知十三葬在哪里。”
十七道:“哪有下葬的份,也不知弃在哪里了。”
凝寒又是轻叹了一声。
十七道:“说起先前的伤心事,惹公子伤心了,是奴才的不是。公子稍坐,奴才去准备茶水。”
话完,施礼掩门去了。
十七去后,凝寒持白骨扇在手。
忽闻一人道:“判正司判官法谨奉召而至。”
凝寒道:“请现身相见。”
法谨称是。
凝寒道:“今有一人,已归幽冥数十年,你且告知我其现归何司,现况如何。”
法谨道:“敢问此人名姓。”
凝寒道:“名姓不知,人唤十三。”
法谨道:“可知生辰。”
凝寒道:“不知。”
法谨道:“亡于何处。”
凝寒道:“此清泉宫内。”
法谨道:“公子稍后。”
话完,法谨细细算来。
半刻,法谨道:“回公子,幽冥界查无此人。”
凝寒道:“这是何意。”
法谨道:“此人曾经我手发配至碌行司,现不在幽冥界,唯入轮回可解。”
凝寒道:“即入轮回,落于何处。”
凝寒自知此话有失,忙道:“你先去吧。”
法谨称是,自去。
忽又闻一人道:“降尘司判官扶桓奉召而至。”
凝寒道:“请现身相见。”
扶桓称是。但见扶桓,上身未着衣衫,下身穿一条水红色缀血滴玛瑙轻纱长裤,外披一件水红色浮红雾翻涌轻纱直领阔袖袍,头戴流红缠丝红玛瑙发冠,赤裸双足,踝系红绳,手内托一血珠双贝往生盏。
扶桓道:“公子传召,可有要事。”
凝寒道:“今有一人,已入轮回,烦请告知其现投生何处。”
扶桓道:“其前世唤作何名。”
凝寒道:“人唤十三,不知真实名姓。”
扶桓道:“公子稍后。”
扶桓细细算来,半刻,道:“这便奇了。”
凝寒道:“发生何事。”
扶桓道:“回公子,按理,其尚未到转世之时。”
凝寒道:“此话何意。”
扶桓道:“不知何人干涉幽冥界轮回之事。”
凝寒道:“之前可曾有过此事。”
扶桓道:“千年不过有一。”
凝寒道:“何人有此能。”
扶桓道:“此倒不知。”
凝寒道:“投生之时可又出了别样岔子。”
扶桓道:“幸好,此人已落于尘世。”
凝寒道:“落于何处。”
扶桓道:“此人此生与公子倒算同族。”
凝寒道:“仔细讲来。”
扶桓道:“此人乃冷凌云之子冷同心,现年五岁。”
凝寒惊道:“竟投生到这地方。”
扶桓道:“是了。”
凝寒道:“另有一人,烦请告知其今投生何地。”
扶桓道:“公子请讲。”
凝寒道:“前世名唤,仇世雄。”
扶桓道:“公子稍后。”
扶桓面露异色,道:“按理,其不该落于此处。其如今名唤沐振荣。”
凝寒惊道:“竟然是他。”
扶桓道:“是了。”
凝寒道:“轮回之事被旁人干涉,可会有非常结果。”
扶桓道:“此已超出幽冥界所控,非在下可能言明。”
凝寒方欲答话,可巧闻得开门之音,扶桓忙隐了身形。
十七开门进来,奉上一壶茶水,两样点心,又小心掩了门,闩了,又忙替凝寒斟了杯茶。
十七道:“茶水粗鄙,公子莫要嫌弃。”
凝寒饮了一口,还尚能入口。
见凝寒搁下茶杯,十七忙又跪倒在地。
凝寒忙道:“你快起来。”
十七道:“奴才有一事,求于公子,还请公子请奴才讲个明白。”
凝寒道:“你起来再讲。”
十七仍跪在地上,道:“现如今,先君已去,段乔欲谋君位。据奴才打听得知,段乔若想稳坐君位,必须名正言顺,否则,四方城只需眨眼功夫便可取其性命。现如今,玉玺不在宫内,若要名正言顺,就只禅位诏书一法。为得此诏书,段乔将先君两子分别囚禁,用尽各法,逼其来日禅位。只要一人同意,段乔便扶其登位,再迫其下禅位诏书于己,以图名正言顺。现如今,大殿下正囚于清泉宫。大殿下心志坚定,段乔便派人,日日凌辱大殿下。二殿下品行如何,囚于何处,奴才未能打探清楚。现大殿下尚且活着,段乔便尚未得逞。奴才恳请公子,想法子救得二位殿下出来。”
凝寒道:“这倒不是难事,我打杀出去,先救得一人出去便是。”
十七道:“此使不得。”
凝寒道:“这是为何。”
十七道:“若是打起来,即刻便会惊动段乔,段乔若来了,只怕公子也讨不得好处。”
凝寒道:“那我便带了他,自窗子逃出去。”
十七道:“这里头是段乔的人,外头街上也全是段乔的人,只平日藏得严实,不容易瞧得见。”
凝寒不禁沉思,道:“这倒有些难办。”
十七道:“奴才倒有一个法子,虽能掩人耳目,倒是不算完全。”
十七道:“你且讲来。”
十七道:“公子需寻一人,愿舍得自身性命,还要身量与大殿下相当,奴才将二人换出来,公子再带大殿下从正门出去。这清泉宫的人,除了奴才这个管事,其余人,都被段乔的人扣着,没一个脱得开身的。”
凝寒不禁思隼,半刻,道:“你且现身出来。”
扶桓称是。
扶桓此一现身,倒将十七吓了一跳。
凝寒道:“你可能帮我。”
扶桓道:“变化之法,倒也不难。”
凝寒道:“你且隐了身形,随十七同去。暂听十七安排,换沐振鸿出来。事成之后,你自去便是。”
扶桓称是。
凝寒将十七扶起,十七缓了半天方缓过神来。
十七道:“公子稍坐,奴才去了。”
扶桓隐了身形,随十七去了。
约过半个时辰,十七开门进来,身后一人垂着头跟了进来。
十七仔细掩了门,忙跪地道:“得罪大殿下,大殿下恕罪。”
沐振鸿坐了,道:“起来吧。”
十七起身道:“奴才伺候大殿下换了衣服,大殿下随这位公子一道出去。
”凝寒坐着施一礼,道:“在下姓冷,幸会。”
沐振鸿只略微点了下头。
沐振鸿道:“方才已换了一身衣服,怎又换。”
十七道:“大殿下如今要扮做赎身出去的人,自要穿得华丽些。这历来是清泉宫的规矩,也防止那些人起疑心。”
沐振鸿点头应了。
十七取了一套衣服过来,替沐振鸿换了,又取一面纱,替沐振鸿将脸遮住。
十七道:“待会出去,大殿下一句话都不要讲,诸事皆有奴才。”
沐振鸿点了下头。
十七又对凝寒道:“冷公子,待会出了门,莫要走得太急,待走出去几条街,公子寻个地方带大殿下躲起来。此时出城,已来不及了,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天虽还大亮,这宵禁一日比一日早。”
凝寒应了。
十七开了门,凝寒先行,沐振鸿紧跟在后头,十七也跟了上来。
待至门口,一持刀之人将几人拦下。
那人道:“这是哪门子事啊?”
十七上前道:“回爷的话,这位爷看中了这个奴才,如今花银子赎出去。奴才送这位爷出门呢。”
那人道:“你净瞎扯。这里的奴才哪还有伺候客人的空闲。”
十七道:“那位爷睡下了,这个奴才就有了点空。可巧,这位爷瞧上了,又花了大价钱,只能让这位爷领走了。”
那人伸手要掀沐振鸿面纱,十七道:“爷,这使不得。”
那人道:“又不是没看过,他这要走了,我瞧瞧是哪个,难道不成么。”
十七道:“这位爷既然买走了,便是这位爷的奴才了。按规矩,出门之前爷您是不能再看再碰的了。”
那人怒道:“哪来那么多破规矩。”
十七道:“爷您恐怕不知道,这是清泉宫原本就有的规矩,段大人也没有改的规矩。”
那人道:“拿段大人压我呢,行,不瞧便不瞧。可是按规矩,这清泉宫是不能带活人出去的。”
十七道:“有银子,破个例也使得。”
那人道:“那便再破个例,让我瞧瞧是谁。”
十七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凝寒白了那人一眼,接口道:“他如今是我的人,我尚未准允,你又哪来的胆量。”
那人道:“口气不小啊。”
凝寒道:“难不成段大人跟前你也这般回话不成。”
那人道:“今天你拿段大人出来也不好使。”
凝寒道:“你是段大人什么人呐,如此不把段大人瞧眼里。待我报与段大人,不知段大人可会饶你。”
那人道:“你又是段大人什么人呐,这大口气。”
凝寒道:“我是段大人什么人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想不想尝尝被段大人阴火焚烧的滋味。”
那人道:“我算是怕了你了。”
凝寒道:“可以走了么?”
那人道:“走吧走吧。”
凝寒领沐振鸿出了门,强压镇定,走过几条街巷,四下巡视一番,拉起沐振鸿,狂奔出几条街。
二人略做歇息,沐振鸿道:“可有去处。”
凝寒略做思索,道:“随我来。”
随即,拉着沐振鸿,敲响栖梧楼大门。
话说十七送走凝寒,独自回至房内。
心内想着,沐振鸿已去,未及天黑,段乔之人便知,其属下人既知,段乔如何不知。
这放走沐振鸿的罪过自是要自己承担,依段乔心性,又如何肯给个痛快,保不齐百般折磨,寻死恐成难事。
既是百般折磨,倒不如自寻个痛快,既解脱了这非人的折磨,也免得将冷公子吐露出来。
十三之事已交代妥当,大殿下也将逃出生天,此间心事已了,再无牵挂。
心意已定,十七好生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寻了跟衣带,自挂梁上而去。
可叹是,半生性命为友记,一身贱骨护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