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枯槐方才回来。此间时候,凝寒难得享此闲暇,倒是素阙见了凝寒这般模样,发了几次雷霆,好在敖云一直拦着。
凝寒见过枯槐,道明离去之意。
枯槐道:“若要去,倒是使得的。只有一事,倒要好生交代于你。”
凝寒道:“何事。”
枯槐道:“去年入秋,贵门申长老曾游至此间,有一事托我。他央我,若来日见了公子,唤你去寻他。此事本该早早讲于你,只见你面有悲色,方缓了这些时候。”
凝寒道:“可曾讲明何事。”
枯槐道:“未曾。”
凝寒道过谢,与枯槐作别,又与众人一一别过。
凝寒施海市之术至于东海,只见的薛俊义独自守在那。
凝寒上前施礼,道:“见过薛长老。敢问薛长老,申……”
薛俊义打断道:“你申师兄去了墨楮,你去寻他便是。”
凝寒先是愣了一下,忙施礼称是。
薛俊义道:“你申师兄有交代,若寻不得他,便在城内寻个地方好生住下,他自会去寻你。”
凝寒复称是。
凝寒别过薛俊义,再施海市之术至于墨楮城外。
自南门入城,虽守门兵士仍在,只那些个兵士满身满脸皆是倦怠。
行人也无一个,进城也未有盘查。
入得城门,瞥见钟一诚独坐一棚下吃茶。
钟一诚虽有了些年岁,那精神却是不减当年。
凝寒多盯了两眼,见钟一诚略抬眼瞧了凝寒两眼,也不知可有认得出,随即便扭头至一旁。
凝寒不再理会钟一诚,只往城内而去,趁时候尚早,寻个落脚之地。
走至街上,直觉墨楮更是荒凉了不少,十门九闭,倒也不算夸大。
走过一段路,忽闻得一声音道:“前面公子,还请留步。”
凝寒自知唤的不是自己,也没做理会。
又闻得那声音急唤了几声,凝寒一时来了些兴致,倒要瞧瞧所唤乃是何人,便住了脚。
凝寒四下瞧看,也没瞧得有旁人,只一人怀抱一酒坛,自后而来。
凝寒满眼疑惑,指了指自己,见那人狠命点头,凝寒也便迎了上去。
待两人挨近,凝寒方认出此人却是谢源。
算起年岁,谢源不多四十刚过,却已是半头白发,身形枯瘦,如今抱一酒坛,更显得佝偻。
虽如此,那满脸的欢喜倒是极其明显的。
谢源小心翼翼将酒坛放下,向凝寒施了一礼。
谢源道:“冷公子,许久未见了。若非公子容貌身形未改,我倒不敢认的。”
凝寒道:“属实许久未见了。这些年,可还好。”
谢源道:“都好,都好。”
凝寒道:“你这往哪去了。”
谢源道:“今日小儿娶亲,我怕酒水不够,便去寻了一坛子。现正回去呢,可巧,远远看见公子,便连忙唤住公子。”
凝寒道:“此倒是大喜事,现道喜了。”
言罢,凝寒使了个礼。
谢源道:“不知公子可得空。既遇着公子,小儿婚宴,公子可能赴宴。”
凝寒道:“此事我曾应下的,定是要去的。”
谢源道了谢,又小心将酒坛搬起。
凝寒本想帮忙,谢源道:“主家置酒待客,哪有让客人插手的理。公子等着赴宴便是了。”
二人并肩而行,凝寒道:“敢问令郎,如今多少年岁。”
谢源道:“二十六了。”
凝寒道:“如此年纪,可是晚了些。”
谢源道:“确实晚了不少。我娶妻那会,不过十八呢。也是没法,这年头,都过得苦,人家也少。幸好,我如今也是个城门官,大小算得好营生,也有些银米,好容易寻了个不错的女孩,两家也中意,便办了这桩喜事。如今那,我这心事也了了,往后日子,他小两口自个过吧,我也不去管了。”
嘴上说着,脸上早已笑开了。
谢源院里,各处拉着喜符,院里摆下四个小桌,来客不多,不过十来人。
谢源将酒坛妥当放下,忙邀凝寒于主桌落座。
来客一个个起身,向谢源道喜,谢源也一一回礼。
凝寒坐了,道:“新人怎生不见。”
谢源道:“我儿接亲去了,隔得远,兴许还要些时候。”
话完,忙替凝寒斟茶。
谢源道:“依旧礼,这婚礼本该晚上办的,婚宴也热闹些,如今夜里宵禁,不得已,只得改在中午,公子莫要介意。”
凝寒道:“大喜之事,只有道贺。”
约过一个时辰,谢源之子接亲回来。
新人拜过父母,拜过礼,谢源忙将其子拉至凝寒身侧。
谢源道:“冷公子,这是小儿谢韵。”
话完,忙要谢韵跪拜叩礼。
谢韵跪地,道:“前辈救命之恩,如再造父母,请受晚辈大礼。”
话完,便是三拜。
凝寒忙扶谢韵起身。
一客道:“你莫不是糊涂了。我看着,这冷公子年岁比你儿还要小上几岁,莫不是认错了人。”
谢源道:“认不错。冷公子乃世外修行之人,哪能但看容貌的。保不齐,你我都还得自称晚辈呢。”
那客道:“失敬,失敬。”
话完,敬凝寒一杯,当陪失言之过。
凝寒饮了。
凝寒道:“我来得匆忙,也没备甚贺礼。”
谢源道:“公子能来,已是看得起我了,哪能再让公子破费。”
凝寒也不理会,只取出四锭银子,塞进谢源手里。
谢源道:“这使不得,使不得。”
谢源欲交还凝寒,奈何凝寒双手按着,哪轻易脱得了手的。
凝寒道:“大喜之日,哪有拒礼的,你就好生收着。”
谢源道:“这也太多了些。”
凝寒道:“我向来大手大脚惯了,多了些便多了些吧,礼出了手,也没有再要回的道理。”
谢源见讲不过,只得谢过,将银子收了。
一客道:“公子果真阔绰。”
凝寒道:“出世久了,这凡俗之事也不懂得,向来没个轻重,诸君莫要笑话。”
谢韵持杯,遍敬来客。
约一个时辰,席散,众客离去。
凝寒道过别,谢源亲送凝寒出门。
谢源道:“公子可有落脚的地方。”
凝寒道:“时候尚早,我再寻一番便是。纵使寻不得,我也有去处。你也回去吧,想必还有不少事要张罗。”
谢源道:“公子饮了不少,可要当心些。”
凝寒应了一声,别过谢源自去。
虽道饮了不少,那酒却是极淡,凝寒虽不善酒力,倒也不致有醉意。
凝寒不辨得路途,便行至东门,沿大街而行。
方行两步,闻得一人道:“冷公子,请留步。”
凝寒四下找寻,但见风又圭于一墙根下倚墙立着。
风又圭打扮寻常,倒显得几分破烂,如今长了些年岁,鬓边略略显灰,只那面色神情,仍如往日。
风又圭将怀内一物抛予凝寒,凝寒接了。
但见那物,用白布裹得严实,长三寸有三,似是一剑,凝寒欲将那白布解开,却动不了半毫。
凝寒道:“这是何物。”
风又圭道:“胡定离城之前交于我,命我今日今时交于你,命你寻其正主。”
凝寒道:“其主何人。”
风又圭道:“我也不知,胡定未有明言,只道,待见其主,待时候已至,此物自现本相。你且带着便是。”
凝寒只得应下,将此物背于背上。
风又圭又道:“胡定去时,另有一话交代于你。”
凝寒道:“何话。”
风又圭道:“他要你西门行一遭。”
凝寒道:“西门?何事。”
风又圭道:“不知。你去瞧了便是了。”
凝寒只得应了。
风又圭道:“你且去吧,我也该歇着了。”
凝寒道:“你可有落脚的地。”
风又圭道:“胡定的铺子还空着,我住上些时日。”
风又圭去后,凝寒沿街西行。
途经泛音阁,大门紧闭;又路径清泉宫街口,冷清无人。
凝寒想起旧事,本想驻足,又想起风又圭所言之事,只得延后。
行至西门,并无见得有人,一家家尽是闭门掩户,也不知其内可有人否。
见那书斋尚且开着门,凝寒便走了进去。
书斋内只有一人伏案,那人闻得有人来,忙起身施礼。
那人道:“陈流见过前辈。”
凝寒也未曾想到,身前之人竟是陈流。
如今陈流已二十余岁年纪,好个样貌,好个精神。
凝寒道:“旧日见时,你年岁尚小,竟还记得我。”
陈流道:“倒是记得。此地本少有人来,不知前辈此行可是有事。”
凝寒道:“路过此地,进来瞧瞧。”
陈流搬过一张椅子,请凝寒坐了,自己也坐了。
凝寒道:“怎就你一个人。”
陈流道:“自章叔去后,我便独自凭此书斋过活。”
凝寒道:“倒也辛苦。”
陈流道:“也算不得辛苦。虽收入有限,章叔去时,倒为我留下一些银钱,平日也无多大使费,倒也不致饿着。”
凝寒道:“怎生不另寻个好地方,好生过活。”
陈流道:“大仇未报,不敢离去。”
凝寒往门外瞧了瞧,道:“你讲这般话,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
陈流道:“章叔信得过前辈,晚辈自也信得过。章叔也曾叮嘱过,不必将前辈视作外人,诸事可讲。”
凝寒道:“你就不怕我改了心性。”
陈流道:“前辈不会。章叔曾言,前辈定不会与朝中奸佞同流,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凝寒道:“朝中还是那般么。”
陈流道:“先君已薨,奸佞之徒,其野心更甚从前。”
凝寒道:“何时之事。”
陈流道:“去年三月。”
凝寒道:“那新君……”
陈流道:“段乔有心谋此君位,故新君尚未立。”
凝寒道:“这是何故。”
陈流道:“此倒不知。”
凝寒道:“这便奇了。”
陈流道:“闹成这般,想来我报仇的时候也快到了。”
凝寒道:“别老想着复仇之事,也该为自己思量思量。”
陈流道:“此贼入宫之后,多少人被其所害。我一心报仇,又岂是专为我一人。我持剑立于天地,又岂能会因一己私恨将一国之民所历苦痛忘却,又岂会因我一家之难将一国之将亡忘记。我虽孤身一人,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众民再遭此贼荼毒;我虽剑钝力弱,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母国再遭此贼谋害。父母之仇不能忘,国民之仇不能忘,母国之仇不能忘。时机未到,我只能在此默默等着。”
凝寒道:“可要我帮你。”
陈流道:“前辈帮不得我。”
凝寒道:“这是为何。”
陈流道:“章叔曾道,我若要报仇,需等一人。”
凝寒道:“何人。”
陈流道:“执笔人。”
凝寒疑道:“究竟何样人。”
陈流道:“我也不知,章叔未曾多言。章叔命我,安心等着,等他来寻我,此前万不可轻举妄动,将复仇之心暂且收起。章叔去了这些年,我也等了这些年,那奸贼所为,我早已忍不下,也不知我还能忍得了多久。若能报得了仇,若能了得了愿,纵使见不到,我也心安。”
凝寒道:“莫讲胡话。”
陈流道:“晚辈所讲,句句是真,万不敢欺瞒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