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书名:吟花弄诗集 作者:施云南 本章字数:5427字 发布时间:2024-12-16

说它是花,那是因为它的模样的确是不逊于任何一种鲜花,它一般是洁白无瑕的,但有时也有淡黄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挂在枝桠上。但是,和普通的花儿不一样的是,一般的花儿看上去是那样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骤雨,一阵狂风,就能够将它们从枝头刮下来一样。然而,这种花却是如此与众不同,它显得那样厚重,它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着粗疏的纹理,在所有的花儿中,显得如此豪放。

然而,准确地说,它并不是花,的的确确不是,其实,它是种子。可这种子,在我看来,却比普通的花儿更加美丽。一般的花儿,是那样单薄,当林黛玉唱着“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安葬着飘零的桃花的时候,这种花,它非但不需要别人来为自己立上花冢,反而,还能够给别人带来温暖。杜甫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实,并不需要所谓的“广厦千万间”,只需要一朵花,一朵小小的花,就可以做到了。

这种神奇的花儿,有着一个朴素的名字,平凡到就好像是农家大婶一样,它叫“棉花”。从古到今,很多家长给女孩取名字的时候,都喜欢用花儿的名字,什么牡丹、芍药、秋菊、玫瑰之类的,多好听啊,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给孩子取名叫“棉花”的呢。棉花,实在是太质朴了,太乡土了,太不起眼了。

我曾经有幸看见过棉花田,而且是“怒放”的棉花田。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棉花的开放,它不是花儿,但是,它的开放,却远比一朵花,更加让人震撼,因为,当那含苞的“花蕾”,成熟后,晒干裂开的时候,那洁白无瑕的棉花,就绽放了开来。大朵大朵的花儿和翠绿肥厚的叶子搁在一起,真是绝配,显得相得益彰。如果只是看见了一朵棉花的绽放,还不足以让人震惊,但是,当你看到铺天盖地的白色,在棉花田中不断蔓延开来的样子,就仿佛是看见了白色的潮水,从天边慢慢涨起来一样,又怎能不让人震撼,不让人惊心动魄,屏住呼吸呢。这也是一片花海,一片棉花海。在我的心目中,它与成片的杜鹃、郁金香、薰衣草一样,都能够让看见的人,在瞬间坠入幸福之中。

棉花一开,就将温暖铺到了天涯,虽然它真的不是花,它只是庄稼,它的所谓“花期”,其实应该是果实饱绽的时期,但是,我还是觉得,它就是世上最美的花儿。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经过一连几日的太阳暴晒,棉花的茎秆开始委顿了,叶子开始枯萎了,它们都将水分毫无保留地留给了果实,于是,慢慢地,那原本绿色的棉壳变成了褐色,犹如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分娩一般,鼓鼓囊囊的“肚子”一下子爆开,洁白如云的棉絮儿便从里头伸出了头,张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或许,一般的花儿都是畏惧阳光的吧,因为,炙热的阳光,会使得它们的皮肤变得干燥,失去水分。可是,棉花就不一样,它们充分地接受着阳光的照耀,光线越是强烈,它们便绽放得越是灿烂,相反,那些没有得到阳光抚慰的棉籽,却明显地营养不良,它们紧绷着脸,显得很沉沉地,再也绽放不开了。

 

那已经是我儿时的记忆了,在我小时候,在我的老家海盐,我曾亲眼看见过那铺展到天边的一片洁白的棉花田。我记得那时候我常常站在田埂边,看阿姨、嬢嬢们种植棉花。

我现在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的脚下所站着的,其实是一片长江中下游的平原,或者说,应该称其为沙洲吧,经过了千万年的泥沙沉积之后,才造就了这么一片一望无际,坦荡无垠的平原,据说,在地理学上管这样的平原,叫做冲积平原。细腻绵软的沙质土地,气候温和湿润,据说这是非常适合于棉花生长的。那时候尚且年幼的我,仔细地打量着那片土地,竟然发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在田里头耕作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妇女,而且,以年轻的姑娘、少妇们为主。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其他的农田里,比如不远处的油菜花田和稻田里头,都能够看到男性的身影,但是,唯独在这片棉花田里,没有男性,全是女性。莫非,这只是一个有趣的巧合不成吗?不过,我宁愿相信,这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听说,在江南负责采茶叶的,都必须是女子,而且,都是豆蔻年少的少女,她们一大清早来到茶树林,采下茶树上最鲜嫩的嫩芽儿,然后,就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头,那茶叶经过少女心口那微温的气息浸润,就会变得格外地香甜清新。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但是,很多爱喝茶的朋友,都言之凿凿地告诉我,那的确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让茶叶的芬芳中,渗入二八少女独有的温情。所以,我相信,棉花也是如此,只有女子种出来的棉花,才更为温柔,用这样的棉花做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才更为温暖。

每一朵棉花,都是从一粒种子里萌发出来的吧,当春风刚开始吹拂的时候,江风微寒,吹得人心里冷,当普通人还正瑟缩着手脚,用暖水袋之类取暖的时候,种植棉花的女子们,已经露着被吹得通红的双手,一颗一颗地,弯腰在旷野里播种下希望了。那些褐色的棉花种子,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暖的体温,落到了蓬松、黝黑的泥土里。在一长溜的田里,女子们弯着腰,弓着背,不停地在田野里播撒着,她们的腰间挎着竹篓,竹篓里放着棉籽。

当春风浩浩荡荡地吹遍每一寸土地的时候,天气终于不再寒冷了,“吹面不寒杨柳风”在唤醒柳条,为柳树修剪着长发的时候,也同时唤醒了棉花的种子。于是,嫩绿的苗在田野里迎风招展,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得和膝盖一般高了,个别贪长的,好像快齐腰了吧。

孟夏之日,是最有诗意的,同样,那些棉花的秧苗,也都被太阳照得泛亮。女人们薅草,女人们施肥,棉苗儿许是嗅到了女人们的体香,于是,一个个晃动着身躯,用叶子抚摸着女人们的手心,像是在感谢她们的悉心照顾。

当棉花终于有了粗壮的秆子的时候,就到了盛夏了。这时候的棉花,已经不仅仅要对付地上长出的那些杂草了,还有那些害虫,也都想伺机分一杯羹,它们总是在棉花要挂果的时候出现,和女人们争抢着丰收的果实。夏天是最繁忙不过的了,就连夜晚也不例外呢。

说起夜晚,人们都常常用“静悄悄”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但是,在棉花田里头,可不一样,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田头边的小路上,都会挂上一盏一盏的灯,这些灯,似乎是彻夜亮着的。这是一个多么壮丽的图景啊,田埂边一片雪亮,远处的田野里,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却能听见江风在浩荡地吹着,能听见青蛙鸣叫着,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能听见棉花生长的声音,在盛夏季节,是棉花最贪长的时候,就好像到了发育期的孩子一样,一天一个样。虽然是深夜,可是,在棉花田里,各种声音拼合在一起,生命在沸腾着。

这时候,种植棉花的女子们,也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她们精心伺候的棉宝宝们就快在秋天出生了,怎能叫她们不欢喜呢。所以,有时候她们会连觉都不睡,彻夜地守候在棉花田里,在她们的悉心照顾下,棉花秧苗茁壮成长,拔节挂果。

最后,就到了丰收的季节了,棉花会开两次“花”,当花朵凋谢以后,棉铃就该爆开了,于是,棉花就迎来了它的第二次“花期”。棉花田中,到处都开满了那种“怒放”的棉花,等待着一双温柔的女子的手,将它们摘下。

这,已经是我年幼时候的记忆了,或许,已经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我不记得,棉花的生长过程,究竟是不是如我的记忆中那样,我也不知道,现在人们是不是依旧用着同样的方法来种植棉花。儿时见过的那些年轻的姑娘少妇们,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田间地头,听说,江南采茶叶的女子,当她们将自己的精华输送给茶叶之后,她们自己就会渐渐年华老去,芳华不再,那么,种植棉花的女子们呢,当她们将柔情和温暖传输给棉花之后,会不会也红颜渐老,韶华不再呢?

 

有时候,我会想,那些渗透着女子灵气的棉花,从枝头摘下来之后,它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呢?究竟是被弹成轻盈的棉絮,装入被褥之中,还是被纺成棉线,染上五彩,织成绚丽多彩的棉布,裁成锦绣衣裳呢?但是,我相信,不管是哪一种方式,棉花最终的归宿,必然是与一位温柔娴淑的女子有关,因为,只有女子那充满柔情的双手,才配触摸那柔软无骨的棉花。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人们想到了用棉花来织布呢?据说,9世纪的一位阿拉伯的旅行家苏莱曼,在他的《苏莱曼游记》中说,这是一种用来观赏的“花”,是种植在花园中的,莫非,在那个时候,人们恐怕还不懂得如何用棉花来织布?《梁书》中曾经记载,在高昌这个地方,有一种神奇的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这种名叫“白叠子”的草,恐怕就是棉花吧。

据说,中原地区现存最早的棉纺织品,是在一座南宋古墓中发现的棉线毯。到了元朝初年的时候,朝廷开始向老百姓征收棉布,作为税收的一种,由此可见,从那个时候开始,棉布已经成为了纺织品的一种。到了明代宋应星编写《天工开物》的时候,棉织品已经遍地都是了,“棉布寸土皆有”,“织机十室必有”,再加上明朝的政府大力征收棉花棉布,劝民植棉,棉花从此深入了人们的生活。

看着那些蓬松的棉絮,我不禁又想,究竟谁是第一个想出将棉花纺织成布的人呢,是传说中的织女吗?织女是不是真有其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有一位伟大的棉纺织家,那是一位宋末元初的杰出女性,她发展并传播了先进的纺织技术,推广了新的纺织工具,到了清代的时候,她更被人尊为是布业的始祖,她叫黄道婆。

在上海植物园内,有一座整饬一新的黄母祠,就是为了纪念黄道婆而设立的。听说,黄道婆是上海乌泥泾镇人,从小饱受欺凌,不堪虐待的她,逃出了家门,辗转竟然流落到了崖州地界,在当地和黎族居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学得了当地植棉、轧花、弹花、纺纱、织布等技巧,到了年老之后,思乡心切,于是就回归了故里,悉心传授家乡的姐妹们相关的技术,很快,在她的帮助下,上海成了明清时候中国重要的棉纺织业中心。在黄道婆逝世之后,乡亲们对其既敬仰,又想念,由于感念她的恩德,乡民们便造了黄母祠来祭奠这位与棉花有着不解之缘的女子。后来,黄母祠经过了多次毁坏和重建,最后被划入了上海植物园的地界。

黄母祠是一个小巧玲珑、古色古香的江南园林,就在距离上海植物园二号门不远的地方,一进入其中,就能看见黄道婆的塑像,园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好一派江南水乡的风貌,四处都种植着桑、麻、棉、竹等植物,突出了与纺织有关的主题。更惹眼的,是那几间“黄道婆纪念堂”,那里头不仅陈列着黄道婆首创的三锭纺车、木棉揽车等纺织器械,还放置着从棉籽到棉花,再到棉线,棉布的实物,让人们对纺织,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

看着陈列柜中放置着的一团团白花花的棉花,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曾经在幼时看见过的那一大片“怒放”的棉花田,突然之间,又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说实话,我虽然曾经看见过棉花,可是,还真没有看见过纺车,也就根本就不知道纺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黄道婆究竟给中国古代的纺织业,带来了怎样突飞猛进的变化。但是,我相信,一个对于加工棉花如此尽心尽力的女子,一定有着非凡的才华和智慧。

仅仅是一个小故事,就足以证明黄道婆的智慧了,在当时,妇女们去籽净棉的时候,都是用手指一个个剥的,既麻烦,又费时,于是,黄道婆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用光滑的铁棍儿,去擀挤棉籽,这样的话,一下子可以擀七八个棉籽。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够想出来的啊,而且,黄道婆还并不满足于此,她觉得用手来按着铁棍碾,依然是一件麻烦的时候,她一下子想到了黎族脚踏车的原理,便和伙伴们想出了利用其原理来制造轧棉机,一下子将原来手工进行的劳作,变做了半机械化的工作。

不仅如此,黄道婆还发明了弹棉椎弓,三锭脚踏纺纱车等新型的棉纺机械,原本在使用旧式单锭手摇纺车的时候,需要三四个工人纺纱,才能供得上一架织布机的需要,经过黄道婆的改进后,三锭棉纺车使得功效一下子提高了两三倍,操作方法也更加方便了。

原本我一直以为,古代的布匹,都是织完了一匹素色的布后,再在上面染上各种不同的颜色的,但是,看到了织布机的实样后,我才知道,原来,放在纺车上的棉线,本来就已经染好 色了,在织布的时候,通过织布机不同方式的运作,那些五彩的棉线,就直接织成了一块五彩斑斓的花布,其原理,和编结绒线衣物,似乎有几分相似,只是,这织布机织出的花布,色彩更加缤纷,图样更加复杂。据说,这一整套“错纱、配色、综线、絜花”等织造技术,也是黄道婆在总结了黎族织锦的技术之后,潜心研究,发展得来的呢。

“车转轻雷秋纺雪,弓弯半月夜弹云”,虽然黄道婆在回到家乡后没过多少年就去世了,但是,她的丰功伟绩,是世人难以忘怀的。由于她的帮助,当时淞江布匹驰名天下,有了“衣被天下”的美名,尤其是“乌泥泾被”,上面织满了花枝、团凤等图样,更是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据说,黄道婆的技艺一直到现在,仍有她的传人,比如浦东的三林塘地区,这是松江府最早种植棉花的地方之一,直到今天,还流传着用“吉贝”制造浦东土布的技术,这“吉贝”,又叫做“贝花”,就是棉花的古称。乾隆七年的时候,三林镇进士张端木所作的《西林杂记》有载:“自元代起,黄道婆推广了棉纺织技术,几百年来,吾镇乡人深受其泽,西林无山水之胜,物产之奇,惟植贝花早,孟秋即枯吐,一邑之价,必由此定。”

望着黄母祠中的雕像,我感慨万分,又是秋风乍起的时候了,又到了棉花丰收的季节了,不知道家乡农田里的那些女子们,忙不忙呢,她们采下了棉花之后,又有多少像黄道婆一样心灵手巧的纺织女工,将它们做成被絮,织成花布,做成厚实绵软的棉被呢。这个世上,又有多少人,盖着它们,枕着它们,做着一夜好梦呢?

棉花不是花,这我早就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它是世上最美的花儿,“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棉花,这朵世上最美的花儿,它倾注着农妇和织工们的辛勤汗水,所以,它才能如此盛放,如此纯洁。我相信,盖着棉被的人们,必然有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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