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西南小道离山门又有一段距离，因此无人知晓今夜曾有一场大战，亦不知晓三宿新亡。令狐峥领着众人，折回天门山，先来到萤夫人的院子，此等大事，她应当知晓。院门砰砰轻响，萤夫人从睡梦中醒来，看着月光落在床榻前，恰似撒落一层清辉，她心中疑惑：“这等时辰，青兕怎这般着急地敲门，应是有急事了。”
萤夫人披了衣裳，将紫色纱巾往头上一罩，手腕上的紫铃铛发出两声叮铃细响，院门便已打开。门口哪里是洛青兕，黑压压的站着一干人等，蛟貉兔三人身子垂软，面色青紫吓人，似是没了气息。萤夫人脸色大变，急忙将人请进院中，关好院门，问道：“他三人怎受了重伤？”
壁水㺄手臂忽然一曲，右掌斜斜劈向岳中蟾，连出三招“岸映寒松”，将岳中蟾三人拍晕至地上，扔在屋檐之下、门槛之外，又将三人手脚都绑缚结实，叫他们即便醒来，也逃无可逃。
烛火闪动，亮光撒落，萤夫人看清了蛟貉兔三人半紫半白的面庞，又浑身是血，便知晓三人已然丧命，她眸中掀起的震惊诧异神色，如波涛汹涌，恍如在梦中一般，不敢置信，追问：“他们三人缘何丢了性命？”
屋子不大，萤夫人示意斗木獬等人将蛟貉兔三人尸身整齐摆在地上，她心头骤然一痛，眼泪吧嗒往下掉，夫君倾尽心血养育的徒儿，如今竟有三人丧命。
毕月乌跪在师兄尸身之前，抹了眼泪，将蟾蜢蜗三人联合鱼子非悄悄潜上天门山，杀害角木蛟三人之事，一一道来。萤夫人手上铃铛叮铃一声响动，哀叹道：“天门山运途多舛！小圣掌门携角木蛟闭关练武，是我……是我没有护好山门，竟让贼人潜入，害了月归的三个好徒儿。”
耳边突然响起啪的两声脆响，原是斗木獬、奎木狼双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两人跪得笔直，道：“师娘不必自责，我二人才是罪魁祸首。”话一出口，众人皆惊讶，连令狐峥与鹿骄嵘也心生疑惑，他二人最后赶到，便立即应对来犯之敌，并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
奎木狼道：“是我和斗木獬放任岳中蟾三个恶贼留在天门山。”一语惊呆众人，他又缓缓说道：“前夜，岳中蟾潜上天门山，想趁着掌门典礼之际，认错归山，即便不能重回天门山，他们也想远远看一眼天门山的掌门典礼，看一眼天门山的新掌门。我二人被他们三人花言巧语所骗，一时心软，允他三人留在山上，此乃一错；擅作主张后未及时禀明师娘，此乃二错；以至于今夜酿成大祸，连累同门三人丧命！此乃大罪！”他将当夜情形细细说来，只是他们二人也并不知晓房日兔竟还悄悄藏了一人，且那人竟是鱼子非！
毕月乌、壁水㺄满脸震惊，有此一事，她二人竟被蒙在鼓里，但也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她们师姐妹三人分开之后，房日兔竟先遇见了鱼子非几人，这小师妹的老毛病又犯了，竟大胆将人藏在山上。如今佳人已逝，又哪里还能责备，唯叹息红颜命薄。
看着躺在地上的三人，跪在地上的四人，萤夫人惋惜道：“糊涂啊糊涂，你们师父临终之前，下令将八个弟子逐出师门，永世不得上天门山。你们怎能听了他三人的片面之词，就顾念着所谓的同门情谊，竟心慈手软，轻易违背了师命，擅自将二人留在天门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将死之人的决定，是最良苦用心不过。”
萤夫人目光一转，打向帘子之后，那里设有羊襄的灵位，但只能堪堪看到一角，只一眼，她便泪流满面，却只轻轻啜泣几声，便擦干眼泪，转过身来。
斗木獬知道房中有师父灵位，就转了身子，朝灵位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又回转过来，向着角木蛟三人尸身，再磕三个响头，额头上便留下了一个浅红的印子，他道：“我常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如今我却办了一件最糊涂之事。”他袖中白光一闪，一把小刀已捏在手中，往嘴上两边一抹，嗤嗤两声，剃掉了他蓄了几年的八字胡，因下手力道不轻，刀刃刮伤了嘴角，渗出几点血迹来。
毕月乌、壁水㺄看到白光刀刃，担心他愧疚之下，以命赎罪，如今见是剃须，登时松了一口气。又听斗木獬道：“角木蛟三人固然是被鱼子非所杀，但今夜之事，皆因我与奎木狼一念之仁，才害三位手足丧命。其痛恨忏悔，犹如刀割心头，痛彻骨髓，我二人本该一死谢罪，但血海深仇未报，不敢轻易言死。有朝一日，必叫青海门鱼子非血债血偿，以告慰角木蛟三人在天之灵；更要取了那白茶老翁性命，替师父报仇。”
萤夫人听到“替师父报仇”一句，右手铃铛轻轻一颤，发出叮的一声细响，心中暗道：“害死月归的有两人，一个是邙山先掌门虎不休，此人已被我杀了。余下一人是青海门白茶老翁，这个仇就由月归的徒儿们去报罢。”她淡淡一笑，颇是欣慰。
奎木狼朗声说道：“我二人犯下大错，一身罪孽难洗尽，从今以后，就在角木蛟三人的坟墓旁，结庐而居，伴坟二十年，以赎己罪。”
若月光、烛火落地有声，则必是惊诧之声！毕月乌出声阻止道：“伴坟二十年，你二人就由一个翩翩少年郎变成须发苍苍的老人了。角木蛟三人之死，你二人固然有错，但不止于此。”
奎木狼道：“良心不安，日夜受谴责，唯有伴坟可赎轻一身罪孽。”毕月乌急得跺脚，转向令狐峥求救，“掌门，请你规劝两位师兄罢！”两个师兄性子倔强，认准之事不会轻易悔改，但伴坟二十年，惩罚过重，毕月乌于心不忍。
令狐峥走到窗户旁，伸手一推，将两扇窗户尽数打开，手指西边，道：“报仇雪恨、伴坟赎罪之事，皆不急于一时。月渐西沉，天将晓亮，掌门典礼已迫在眉睫！”
天上之月跌至西边，半入云中，半泄清晖，众人恍然大悟，天一亮便是掌门大典，然掌门人选角木蛟却已身亡，难怪令狐峥脸上的神情，悲伤之中带着几分凝重与忧愁。
萤夫人面色一凛，收却了所有的悲伤，但看着眼前死的三人，跪的四人，一时间心绪乱如麻，她鬓边白发又多了不少，烛光一照，银光闪闪，紫纱遮也遮不住。羊襄死后，她的确为守护天门山倾尽了心血，如今眉宇鬓边皆是憔悴。
鹿骄嵘忽然心生怜悯，疼惜这位紫纱紫铃的萤夫人，她倒了一杯茶水，亲自奉到萤夫人面前，道：“茶水半凉，亦能缓和神思、清焦虑，如今有令狐小圣坐镇，夫人不必担忧，他能妥善处理好此事。”她话语轻柔，这是对胞妹荷衣讲话时才有的温柔。
萤夫人抬头就对上鹿骄嵘星光闪烁的双眼，似极了夜里闪闪发光的寒星与露珠，迸射着淡淡的傲气、英气与睿智，她忽绝心安，接过了茶水，喝下半杯，道：“令狐小圣，你是天门山掌门，此事请你全权做主。”
令狐峥道：“角木蛟命丧黄泉，事发突然，现下时间紧迫，我已来不及与萤夫人细细商量，择谁为天门山下一任掌门。四位皆在屋中，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四人可有毛遂自荐者，愿意领天门山掌门之位？但凡谁人胆量领掌门之位，不论男女，且冲他的担当与气魄，我令狐峥皆信之任之！”
此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叫人听得心潮澎湃；萤夫人目光灼灼，盯着地上四人，但四人却垂首低头，没一个回应。令狐峥又问一遍，“你四人可有自愿领掌门之位者？”屋中鸦雀无声！
令狐峥心头一凉，脑袋微微一偏，目光与鹿骄嵘投来的目光轻轻撞在一块儿，他眼里全是无奈，却又有三分不甘，便问向獬狼二人，“斗木獬、奎木狼，你二人意下如何？”斗木獬朝令狐峥磕了一个头，道：“斗木獬辜负掌门心意，此生既背了罪责，只求伴坟二十年，了此残生。”奎木狼亦道：“心中有愧，难当大任，请掌门另择贤能。”
令狐峥心中隐隐有团怒火在左右激荡，他朗声骂道：“即便是戴罪之身，亦可独当一面！堂堂七尺男儿，能屈能伸，心怀江湖道义，以山门兴衰为己任，外则行侠仗义，内则统率一派，护一方安宁。既有血海深仇，那便徐徐图之，以待来日报仇雪恨。今夜你二人因心中愧疚悔恨便弃山门前程颜面于不顾，可对得起羊掌门在天之灵？”
角木蛟三人之死压在斗木獬与奎木狼心头，两人已颓丧不已，当下凄然一笑，斗木獬道：“师父他老人家被逼迫之死，我们身为弟子，不能护在他身边，保他周全，早已对不住师父的在天之灵。”
奎木狼道：“小圣掌门侠骨仁心，心怀江湖大义且武功高强，能御强敌，能掌全局，肩负两派兴衰荣辱，如皓月之光，我奎木狼与斗木獬皆是萤虫之光，如何可比？”
看他二人心意甚绝，令狐峥不再强人所难，目光落向了壁水㺄，问道：“壁水㺄，你可愿领天门山掌门之位？”壁水㺄身子猛然一颤，抬起头来，眼里竟是不安与惶恐，她道：“壁水㺄力薄才疏，接领掌门之位，于我而言，无异于蚍蜉戴盆。我……我自知无力……将天门山发扬光大，不敢耽误我派前程，……不敢冒领。”
鹿骄嵘倚在窗户旁，半看窗外天色，半观房中局势，獬狼水㺄三人皆拒绝，则只剩毕月乌一人，不知令狐峥如何处理。毕月乌有意中人，两人双宿双栖在即，不久之后就要双双游历江湖，此事在场几人都知晓。若毕月乌当了天门山掌门，无异于棒打鸳鸯、拆散良缘；若毕月乌不当掌门，则令狐峥还须再任天门山掌门之职。
一人身兼两派之主，并非长久之事。何况现下令狐峥已齐集八块铁马，正是紧要之时，他须尽快找出第九块铁马，将铁马送回瓜洲古渡，彻底平息《六阴梅花经》之争夺。如今，实在不宜再任两派之主。
令狐峥心中踟躇不定，身子悄悄移向窗边，眼神不言而喻，他侧头轻声问道：“鹿姑娘有何良策？”如今能与自己商议的只有身边佳人。鹿骄嵘眼珠一转，嘴角露出一抹轻笑，小声答道：“且看你愿意肩挑两担，还是棒打鸳鸯，拆人姻缘了；更要看毕姑娘心中意愿，她是选情郎还是选山门！”
令狐峥微微一怔，不由一笑，他回头看去，目光再次打向天门四宿，心中暗道：“肩挑两担便肩挑两担罢，我可不愿拆人姻缘，即便问了，毕姑娘也未必会同意！”他也不问毕月乌了，径向萤夫人，说道：“也罢，掌门典礼作罢，我令狐峥还当天门山的掌门，日后找到合适人选，再行让位。”萤夫人无奈叹息，点了点头。
身后却传来一个清朗且坚定的声音，“我当！我当天门山掌门。”令狐峥、萤夫人双双惊诧，目光齐刷刷向声音来处打去，说话之人正是毕月乌。壁水㺄几人猛然转头，满脸皆是诧异，萤夫人惊问：“此话当真？”
毕月乌跪得笔直，点头答道：“掌门典礼并非儿戏，天门山早已放话出去，山上亦有十来位观礼客人，若临阵取消典礼，我天门山岂不声誉尽毁，沦为江湖笑柄？各派可都要笑我派中无人了。我天门山百年古派，断不能如此行事？”
萤夫人眼里泛起亮光，眼角又隐着点点泪光，她嘴角浮起浅笑，半是欣慰半是伤感惋惜，右手不自觉便覆在了左手的紫铃铛之上。令狐峥正色问道：“你当真愿意接领天门山掌门之位？”
獬狼㺄三人怔怔地看着毕月乌，惊讶、不解、佩服等诸多情绪一一从眼中闪过。毕月乌再次点头，道：“我是天门山养育长大的姑娘，命是天门山给的，一身武功皆是天门山所传授，恩深似海，情重如山。如今，当我报答养育之恩了。天门山颜面兴衰高于一切，我毕月乌愿力挽狂澜。”最后几个字，声中已带了几分哽咽。
狐鹿二人顿时对眼前的女子另眼相看，獬狼二人愧疚低头，壁水㺄轻轻扯了扯师姐衣袖，最是惋惜，令狐峥最后一问：“你不后悔？”
天边忽然迸出一缕亮光，从东边的窗户打了进来，正落在毕月乌身上，红光柔和，罩在佳人白皙脸上，若蒙红霞，她两耳上的月牙宝石耳坠熠熠生辉，眼眶里却泛着一层薄薄的泪花，然目光坚定决绝，道：“深思熟虑，绝不后悔！”
“好！”令狐峥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搀扶起来。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