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时候,四十几万宁军完成了对洺州城的合围。
而一直到这个时候,城中的大周皇帝王咆似乎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惊慌失措。
城墙的守军严阵以待,但从一开始王咆就放弃了在城外与宁军交战的打算。
宁军也没有摆出什么围三缺一的阵势,洺州城四面都被围住,毫不夸张的说,就算从城中飞出来一只鸟雀,只要宁军愿意也能射成一团烂肉。
但有窦士城这么多年对洺州的经营,想要旦夕之间就攻破这座雄城也极难。
可推算出来的周军兵力不下二十万,之前十几万周军离开洺州,城内的守军依然不下七八万人。
以这个兵力守城,且城中不缺粮草。即便是宁军中诸将,也没人觉得这一战会十分顺利。
“王咆既然明知道守不住洺州,只是早早晚晚的问题,为什么不逃?
如果诚如之前情报所说的那样他图谋博陵涿郡,他在大军到来之前有机会走的。
可现在他分兵出去大半,自己却留在了城内。
怎么说……都有些诡异。”
张亮看了沈宁一眼后继续说道:“除非,真的如主公推测的那样。”
徐一舟点了点头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饵,想引咱们来。
之前分出去的兵马是为了接应铁勒人,与铁勒人联兵之后,有两个可能。
其一,周军十几万,再加上数量不明但绝不会低于十万的铁勒骑兵兜一个大圈子回来,攻我军后路。
但这样万里迢迢的奔袭,显然并不明智。”
“其二,也是我担心的……若是周军汇合铁勒人的骑兵之后并不急于返回救援洺州,那他们会去哪儿?
我昨夜和主公商议了很久,若周军真的不回援洺州,那就只能是攻打咱们必救之处。
大业太远,敌人不可能绕这样一个大圈子,如果真打算攻打大业,他们的人马没到咱们就已经先回去了。
东都……也不太可能。所以想来想去,或许王咆的打算是东平郡……”
“大野泽!”
张亮低呼了一声,随即皱眉道:“若是攻打大野泽,泽里现在兵力空虚倒真怕守不住。”
“怕什么?”
上官致远笑了笑道:“若王咆真的是这个打算,那才是真的白痴。”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上官致远。
上官致远微笑道:“世人皆知东平郡是主公根基之地,可那是以往。
如今主公定都大业,拥有四海天下,那天下便皆是主公的根基之地,大野泽虽然重要,却早不是如以往那样不可或缺。
王咆若是打的大野泽的注意,我只能说他真是个白痴。”
徐一舟看了沈宁一眼,发现主公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点了点头道:“辅机说的话,其实有理。
大野泽是主公当年兵出四方的根基之地不假,但现在真要说起根基,大业城才是。
且大野泽易守难攻,铁勒人的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游过水泊去,更不可能骑马直上险峻大山。
我担心的……是周军和铁勒人肆意破坏才稳定下来的各处屯田。”
“一年毁坏,三五年也恢复不了生机。”
景慎之道:“若这样说起来,不管是打大野泽,还是去破坏咱们的屯田,就算铁勒人的骑兵再快,一两个月内也休想做到。
那王咆凭什么以为,他能守得住洺州一个月?
王咆不死,他派出去的十几万人马尊其号令,王咆若死,那十几万人马就成了没有家的弃儿,要么作鸟兽散,要么占山为王去!”
“至于铁勒人,在草原上的骑兵确实有些可怕。
可到了中原腹地,难道凭着那孤军深入的一支骑兵真能搞出什么大祸端来?
只需调集四方兵马聚而为之,就算真是虎,下了山进了城,也只有被乱棍打死一个下场。”
听到这里沈宁才第一次插嘴:“不知道札木合是真的自大,还是他身边有人为他出了这个糊涂主意。
已经春暖,他若是回老家去休养一阵子,用不了多久还能和狼厥人争霸草原。
可他却偏偏带着连番恶战的人马孤军南下,是自大还是自信……都太轻率了些。”
“是啊……”
上官致远道:“臣也想着,是不是札木合被中原的锦绣江山馋的烧坏了脑子,怎么干出这样白痴之事。
若说是有人劝他南下,那这人是帮他还是害他,犹未可知啊。”
“哈哈”
众人皆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先拿下洺州。
李道宗的十万人马已经拉开线探听消息,孤让钟万彻盯紧了出洺州那十几万周军。
如果有可能,就让钟万彻和李道宗一西一东把那支周军夹住,至于铁勒人……
如果真打着直取东平郡的主意,那就让札木合长长记性,让他知道中原不是草原。
最好……他是沿河而下走的水路!”
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雄阔海笑道:“若真是走了水路,那就真不用担心什么了。”
景慎之道:“要是札木合身边真有个出谋划策的人,只怕也是个二把刀军师,根本不了解中原现在的情况,或许读过几本兵书,想搞出什么围魏救赵的名堂来。
草原人读咱们中原人的兵书,这事其实有些令人担忧。
可若是草原人读了几本兵书就以为可以在中原纵横开阖了,那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如果……”
沈宁笑了笑:“如果札木合身边真有个军师,孤倒是真想知道,这人……是谁。”
……
……
洺州城
身穿一身黑色绣团龙帝王服饰的王咆在御花园中缓步而行,他的走很慢,看的很仔细,哪怕是看到路边有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开了,也会驻足停留一会儿。
正是花开时节,园子里不少花都已经开了,草绿花红,满眼都是让人看了舒服的景致。
“说起来,朕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园子里走走。”
王咆看着脚边一朵金黄色的野花笑了笑说道:“从进了洺州城开始,朕就在御书房里几乎没出来走动过。
这洺州城有多大,朕不知道。
就连这御花园有多大,朕也不知道。”
跟在他身后的裴扬垂首道:“陛下日理万机,确实太辛苦了些。正是春暖,应该多走走。”
王咆伸了一个懒腰,忽然一脚将路边的那朵野花踩烂:“越是让人舒服,让人喜欢的东西,就越是毁人。
朕初掌朝权,哪里有时间流连花丛?
声乐丝竹让人沉迷,美酒美色,让人沉迷,这园子里的景致何尝不会让人沉迷?
朕若是因为喜欢这风景就多走走多看看多流连,那早早晚晚朝政就要荒废。”
“刘武……也极喜欢看风景,是吧?”
他问。
裴扬心里一紧,点了点头如实道:“刘武确实喜欢游玩,大江南北之景色都让他喜欢。
不管是北国冰雪风光,还是江南花红柳绿,他走到一处便爱上一处。
最爱的地方便是江都,其实大周到了最后,他已经知道无力回天。
曾经有一次和微臣说过……朕没守住先帝留下来的基业,但朕只要还做一天大周的皇帝就不能屈从,这是朕不能选择之事。
朕可以选择的……便是死在何处。
江都这地方风景之秀美天下为最,朕爱这里,所以就留在这里。”
“屁!”
王咆听了这话忍不住骂了一句:“天下最窝囊的事莫过于此!
朕曾听说刘武年轻时候也是雄心壮志,怎么做上了皇帝反而越发的软弱无能?
三征霍叶虽然说起来不是什么长脸面的事,但朕尚且还佩服他有这个魄力。
可在此之后,刘武便一无是处,死在江都……
不过是他维护自己脸面的话罢了,已经逃无可逃,惶惶之犬钻进江都就不干呢出来而已。”
“陛下说的是。”
裴扬点头应了一声。
“朕现在这江山,比起刘武困居江都时候如何?”
王咆问。
裴扬想了想说道:“远强与刘武。”
“裴扬,你就是改不了这爱拍马屁的性子。
实话实说……朕哪里还有什么江山?
不过是洺州一城而已,城外就是沈宁的数十万大军!
比起困居江都时候的刘武来还要大为不如,你竟然能说出远远强于他的话来,可笑啊……
不过,刘武心灰意冷,朕的心没冷!
这一点,朕确实远强于他。”
“知道朕为什么非得在被李贼的兵马围困住都城的时候,反而到御花园里来走走吗?”
王咆问。
裴扬垂首道:“臣愚钝,不敢揣摩圣意。”
“你愚钝?
你要是愚钝……这世间便没几个聪明人了。
朕到这花园里走走,就是想让下面人看看,朕不担心,不害怕。
大兵压境,朕还有心思赏花,下面的人知道心里便也能镇定些。
现在外敌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内乱。”
“城外数十万大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城里的人怕了。”
王咆看了一眼被自己踩烂了的那朵野花,笑了笑说道:“朕既然在这个危乱之际登基,自然不会放弃得之不易的位子。
只要朕的洺州可以守住一个月,朕就不信沈宁不退兵。
只要他退,到时候在出城追击,这是逆转这天下格局唯一的机会。
朕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城外那十几万人马的身上,当然,还有那些个草原蛮子。”
“草原蛮子……怕是信不过。”
裴扬小声提醒道。
“朕从来没信得过他们,札木合就是个白痴!
与这样的白痴合作,只因为他手里有二十万骑兵罢了。
他以为中原天下取之简单至极,那就让他知道中原这江山有多难打。
让他去祸害沈宁的根基之地,东平,齐郡,鲁郡,那里若是被草原蛮子杀一个天翻地覆,沈宁怎么能坐得住?
到时候他的人马和札木合的人马拼一个两败俱伤,札木合死了,他也实力大损,朕才有机会逐步夺取天下。”
“这计划长远,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但朕不担心什么……因为朕还年轻,很年轻。”
“黄河南北诸郡是沈宁不能不守住的地方,即便札木合只是过境的蝗虫一样而不是占据城池,沈宁也扛不住。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是中原实力最大的那个,他把天下看做是他的天下,那么天下出事他都得担着。
朕不一样,朕只有一城,只管好洺州就是了。
至于天下百姓受苦受难,现在和朕没有一个铜钱的关系。”
“等札木合死了,沈宁败了,天下是朕的天下了,朕再去好好养民就是了。”
“裴扬,你觉得可行?”
裴扬点了点头,由衷的赞道:“陛下才是真的雄才大略!”
“可是朕怕啊。”
王咆笑了笑道:“装作不怕,其实还是怕。不过朕怕的不是外面的强敌,而是城里的人。”
“城中都是陛下忠实的臣民,陛下怕谁?”
裴扬小心翼翼的问道。
“怕你啊。”
王咆微笑着温和说道:“朕真的怕你……刘武,司徒伯山,窦士城……
你已经伺候死了三个皇帝,真委实不敢做第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