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沙游神（三）
刚刚那高大汉子之所以不愿说出自己名字，一来是对傅卿子全无好感，二来是由于傅卿子的鼻毛太短，实在不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更重要的还是在高大汉子心中，傅卿子过不了多久便要死去，实是与死人无异。要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死人，未免太不吉利，故而还是不说的好。而这苍旭国的高大汉子自然就是鹿先生，那日待他回到马车之后，羽露二人早已带着寺国公主离去，随后他再由那黄衫老道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他也不怕寻不回羽露三人，三人虽已离去，但终归还在这“车厢”之中，行踪总是不难看见，只要花费点时间、付出些代价，一定能将他们找出来。而这怪物若是跑远了可大大不妙，它自然知道那副图在自己手上，说不得要前来抢夺，日后等它成了气候更是不好对付。它既如此轻易便由这“封魔卷”中逃出，想来神通不小，身上必携重宝，况且鹿先生让羽风他们看这封魔卷的用意，本就是看中了他们的资质，想借各人的身体为媒介，召唤出卷中魔物，待得他们身体与魔物相合以后，鹿先生便可进行夺舍，也只有这种来自天外的身体，夺舍后才不会出现太多毛病，没有毛病才能使他记起更多的记忆，只要恢复了记忆，道境自然也就恢复了，说不定还能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毕竟他对过去的自己那是充满信心，过去的记忆自会使他更加神通广大。至于羽露三人到底是如何离去的，他一时半刻也难以索解，兼之心有旁骛，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怪物，解去后顾之忧。心中权衡轻重厉害，当既便循着那怪物的气息追去。一路上日夜跟赶从未停歇，三日转瞬即过，竟仍是寻不到半点眉目，到得第四日，心下反复寻思，既然凭借法宝秘术也寻不到它，料来对方逃藏之余，也不忘在途中布伏疑阵，因此才躲过了自己的搜寻。既然对方在这上面花了功夫，或许在另一面就有所疏忽，于是鹿先生索性收回法宝，在沙漠上四处寻人打听。心中琢磨，对方眼下十分虚弱，所以才躲着自己，如此躲法，元气消耗自然不少，这么下去更要回补，免不了会寻些生人下手。所以鹿先生开始往人多的地方走，但愿能寻到些“死人”。今日已是第六日，虽然还是没找到什么线索，但是却看见了不少人，这是几天来头一次遇上这么多人，而且里面还有几个死人，可惜这些人死得太也寻常，况且杀人者也还在当场。但让他奇怪的是，这杀人的人虽不是怪物，但在他身上却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就在对方行咒作法，放出那根“鼻毛”之时，鹿先生心中登时又惊又喜，因为他已看出了这件法宝的来历。这正是他这肉身所残留的“执念”，若能替它了却这桩心愿，日后驱使这具身体自然更加得心应手，否则随着时间流逝，肉身斥力渐增，他又会慢慢失去记忆，要被肉身的习气记忆所缚，以为自己便是这苍鼻族的大汉，尤其今日当他见到那根鼻毛，心中执念一生，鹿先生这一会简直已有些忘记自己是谁了。
此时鹿先生又从袖中取出那面铜镜，口中冷然道：“你右手藏在袖中我就无法察觉了？！难道你手上这破禁符是准备往我身上招呼的？嘿嘿！我今日虽杀了几个人，但并未施展任何法术，对于普通人我只会用最普通的武术。”
傅卿子慢慢将右手伸出，果见五指成诀，指掌之间已有符文流动，金光灿灿，雷电隐隐。而他先前握着的那块灵源方，已被悄悄放在了袖中，此举正是为了掩盖手上的法力流动，让对方以为自己只是在施法摄取灵源方上的灵力，眼下手上符诀已成，自然再无顾忌，手臂动时，袖中那块灵源方便即滚到了地上，傅卿子此刻心中得意之极，在他看来，自是刚刚的计谋瞒过了对方，只听但听他冷冷道：“阁下今日虽未破禁，但如适才所见，以阁下如此光彩的手段来看，料必早已犯下不少破禁的事。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只要阁下有个什么轻举妄动，我这破禁符少不了立时要贴到阁下身上，我这符诀虽招不来天兵天将，但引下天外雷劫总是难免，阁下若是出手抵挡，保不住会落入沙中，到时你纵然神通广大，最后也是要落得和这些人一样的下场。”
鹿先生点了点头道：“中阶破禁符……不错不错，如此难练的符诀，竟被你练到如此地步也是稀罕得很。你也算半个魔道中人，花这么多精神去修练这种法术，莫非是脑子有点毛病？——你若觉得这办法对我有用，不妨出手一试。”傅卿子闻言便是一愣，他自问绝不会看错，心中原有八九成的把握，此时见对方如此托大，不禁暗自奇怪，但稍一凝思猛然想起一事，惊道：“莫非你……”说着即刻催动灵力放出神识。
鹿先生悠然道：“不错，被你发现了。”
“你……你竟然是幻身！”原来他和盲眼少女相斗多时，已到油尽灯枯之境，待得苍鼻族大汉现身之后傅卿子体内灵力早去了十之八九，仅存之力也只够他内守，无暇外探，故而才有此倏忽。而这一切也早在鹿先生算计之中。
傅卿子指了指数十丈外的几块大石，说道：“你的真身在那石头之后。”
“不错，那后面的人便是真身，也是个破禁者，对你手上这符诀实在害怕得很，你不妨走过去贴在他身上，我绝不拦你。”
傅卿子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是想要我的津子弦？”
鹿先生道：“不错，但那根鼻毛并非叫做‘津子弦’，而是叫做‘小虚隐’；它也并非是你们金金族历代相传的宝物，而是我苍鼻族失传已久的上古祭器，是我们祖先留在世上的唯一幻身；此物来自天外，其中有一小天地，与‘方虚天’相连，是我族最早的祭祀场。” 说着高大汉子便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他伸左手沾了些唾沫，又在铜镜上面划了几划；这回他将铜镜举得较远，左手手指刚一离开镜面，就忙不迭的将铜镜转了过去，生怕镜中的光芒照到了自己。瞧他动作既生疏又滑稽，神情还带着三分古怪，就像他是头一回施展这面铜镜上的法力那般。
铜镜面朝傅卿子，一道红光如血雾般徐徐飘出。高大汉子接着道：“以你目前的相貌看来，为了祭养它着实花了不少功夫，由此你也从中得到了小虚隐的法要。此法并非此界所有，你心中既得了天外的智慧，尘容渐渐消失，凡人自是无法看出你的相貌；直到你完全参悟了法中秘要，功成慧隐，那时法相才得以圆成。只是凭你如今的造诣，若无法在两年内办到，便会招到法宝元灵反噬；这就好比一个刚出生的人，一下子得到了旁人历练一生才会拥有的识慧，可惜身是浊骨凡胎，既未磨砺，便无法马上参透法要生出变化——剩下的就由我来替你去办吧。”
就在那面铜镜放出红光之后，傅卿子便马上被它笼罩，全身灵力不由自主的被红光取摄，就如大漠的烈日在吸取身体汗水，而人却毫无反抗之力。
傅卿子身上的伤口，此时已失去法力的拘束，血液如泉水一般喷将出来；地上的黑沙来不及等血液落到地面，已疾如雷电一般飞卷过去，将傅卿子半个身子尽数包裹，狠狠拖往地底。他这时就和其他死去的人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身旁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在旁人眼里他已经不再是个神仙，神仙不会有凡人的下场。所以大家看向他的目光已露出了对凡人的情感，有厌恶、有冷漠、有怜悯、有恐惧……直到傅卿子的身体与声音完完全全埋入黑沙，人们的眼神才又忽然一下回到了绝望，而鹿先生此时却慢慢闭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落到了天边，那身形魁伟，如石雕般稳稳不动的鹿先生，才忽然睁开了双眼，死死盯着远处那根没有了光彩的“小虚隐”，但见它静静的躺在黑沙上，失去法力控制的小虚隐就像一根卷曲的头发，这根头发既没有被沙掩盖，也没有被风吹走，仿佛坚硬而沉重的铁条。只是这铁条既不上升也没下沉，一直顽固的凝定在虚空，静止在它本来的位置。鹿先生双手结印，口中念起御器诀，似是开始准备收回这件遗失已久的祭器。他自知早就应该这么去做，只不过在这片黑色沙漠上无法得心应手的施展法力，一旦惊动了地下的沙游神，自己也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呜呼哀哉。而他现在竟会改变主意，全因他忽然觉得自己鼻子不大舒服，对于苍旭国的苍鼻族来说，这鼻子不舒服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兆头，惟恐夜长梦多，早早了结此事也好免去心中之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