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九黎幽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来,贺尘想起只有北境才有的漫天大雪,不禁有些难过。
荒野外,一人穿过云雾执伞踏雨而来,腰间玉珠叮铃作响,如天地的呢喃。
贺尘擎油纸伞立于院中,雨珠打在一旁的荷花缸里,啪嗒啪嗒的发出声响。
她最喜欢刚落雨时,雨水打湿泥土的泥腥味,深吸一口气,让人欲罢不能。
冷风吹过,贺尘欲回屋,忽听有人叫她的名字。
“青岚……”
这声音极其温柔。
贺尘疑惑,转过身,是一张熟悉的带着笑的脸。
“宋扬……”
贺尘感觉像是在做梦,她叫着他的名字,丢了伞,向他疾跑而去,脸上明明挂着笑容,可还没到他面前,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经历了太多,委屈和难过也无处诉说和发泄,好不容易遇见可以让她卸下防备的人,自然就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怎么还是这样爱掉眼泪啊……”
宋扬左手拿着伞,右手托在她后颈,轻轻抱住她,两人在雨中相拥。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
宋扬松开她时,贺尘脸上还吊着泪珠,她问:“ 你不是回芜枫城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自然是想你了,这么久没见,难道你不想我吗?”
他说的不卑不亢,倒是令贺尘羞赧不已。
“哭的我肩头都重了几斤。”
“多日不见,你怎么学的这般贫嘴。”
“对了,我听云殇说,你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吧?”
贺尘拉着他检查了一周,没看出什么外伤。
宋扬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说:“我没事,云殇那家伙就爱夸大事实。”
贺尘听他这样说,于是放下心来。
宋扬陪着她回书院,两人无话不谈,贺尘蹦蹦跳跳了一路,自从来到这儿后,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晚上在梦里都是笑着的。
几天后,贺尘听说宋扬生病,想去看他。
虽然她知道生病的人要喝鸡、鸭炖的汤,但她完全没有做过,也不会,只记得“君子远庖厨”这句话了,属实学成了个“书呆子”。
没办法,实在不知道送些什么,礼轻情意重,她就摘了些后山上的果子,洗干净,带去了北院。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桌子上摆的各种好东西,应该是南院的姑娘们送来的,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果子,透着些许寒酸和敷衍。
宋扬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
看见她来,勉强笑了笑。
“你怎么样?”
贺尘知道这是句废话,但看着他不知应该说什么,只好问道。
贺尘猜不准他是不是对自己的礼物不满意,只见宋扬坐起来,有些委屈的说:“死不了。”
但其实他是怨她这么久才来看他。
“来浴花村也没见你这样。”
宋扬看来是真的难受,都不和她斗嘴了。
贺尘想了想,问:“你有带家乡的泥土吗?”
“我看你倒不是生病,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见他很疑惑,她继续说道。
“用家里灶上的泥土煮一点汤吃,可以缓解。”
“我娘说的。”贺尘一脸得意。
对农人来说,土地是他们的命根,自然“土”也就显得十分亲切和珍贵。
宋扬摇了摇头。
也是,他算个养尊处优的公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娘让我带了,我初来时也是这样,不过我没有用,还用红布包着呢。”
贺尘说着就要起身去取:“你要吗,我去给你拿。”
“不用,你坐着陪我一会儿就好。”宋扬气息很虚弱,声音也变得很小。
“哦。”贺尘看他闭上眼,也就不再闹腾,乖乖坐在床边,宋扬轻轻握住她的手。
贺尘不忍抽手,任他握着,心却跳的很快。
宋扬睡着了,呼吸很平稳,像一只幼犬一样,蜷缩着。
若是按年龄算,宋扬是她的弟弟,但她不敢轻易占他的便宜,想来在浴花村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照顾阿恒的,贺尘的心柔软下来。
周遭寂然,她静静看着窗外的明日一点点落下,黄昏时刻,余晖洒落在窗棂上,尘埃漂浮在空中,秋日萧瑟,落叶飘零,这时她才发觉,已经是秋天了,夏日桥头的繁华景象还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此时她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真可谓:当是只道是寻常……
不成想,宋扬这病竟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月。
他听信江湖术士的偏方,说用牛肝煎野菜吃,贺尘不信,和他争论,她觉得还不如她的乡土呢,宋扬倒是坚信不疑。
反正杂七杂八的吃了,病也渐渐痊愈。
大病初愈,贺尘怕他受风寒,不肯和他出门,他便瞒了贺尘,独自来到北泾河旁。
正值九黎幽庆贺圣主诞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更显得他形单影只,生出一丝落魄来。
人们祭神、拜圣主,到庙里烧香,以祈求神仙降福,保佑顺遂平安,粮食丰收。
更多人则是在河边“放河灯”,于是他也前去凑热闹。
一盏盏带着祝福的河灯明灭闪烁,随着流水飘向远处。
他痴痴的看着,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心动的在路边买了河灯,用笔写出蝇头小字,上写:愿你年年长安,事事顺遂,一切向前看。
写毕,宋扬打开自己随身带的荷包,取出一片枫叶,小心翼翼放入河灯。
这个周身美好的少年,在河边静静看着他的祝愿和期盼荡向远处。
凤鸣巷灯火通明,他穿过人群向桥那头走去。
河水波光如练,河雾腾腾,待雾散去,他一眼便看见贺尘站在对面,不由得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贺尘望着他,微微一笑,像春天明媚的山色,夏日满院的清荷,冰火交替,冷热交融,瞬间点燃了他整颗心,他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她走过来。
“你不是不来吗?”
宋扬撇嘴,装作不高兴。
“我……路过。”
贺尘心虚的欠了欠身。
宋扬对她的口是心非心知肚明,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宋扬如初遇时那般耀眼,相比之下,满河的花灯也稍显逊色。
贺尘偷偷去看了他的河灯,找了许久,都说字如其人,她没想到宋扬的字迹如乱草,勉强才认出那些话。
两人各怀心思,一起向书院走去。
还未到门口,宋扬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放到贺尘手上。
她低头看,是一块天青色的斑纹玉,雕刻的极为精细,像是玉中的极品。
如此贵重的东西,她自然不能收,又还了回去。
两人推搡了半天,宋扬没办法,竟编起谎来。
他将腰间的山玄玉解下来,指着它说:“这块山玄玉和你拿的那块水苍玉是一块玉料雕刻出来的。有一天一个算命的告诉我,若是不将另一块送人,我会有血光之灾,你忍心看我遭殃吗?”
宋扬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
“只要送出去我就没事了。”他又补充道。
贺尘半信半疑,怎么听都有些扯淡,看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收下。
其实,她虽知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君子比德于玉焉”的道理,自己也立志做君子,非常想要一块属于她的玉,却因钱财困窘而无可奈何。
玉是有灵性的,它温润如水,不动如山,含蓄之中,包藏无限可能。
宋扬给她的这块玉内敛而不失光泽,剔透但不失厚重。
她认为,君子应当是和玉一般,外带恭顺,内具坚韧;宽以待人,严于待己;光华内敛,不彰不显。
《诗经》也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贺尘从玉的质地想到了寓意,甚至引经据典,然而宋扬却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想给贺尘留一件信物罢了。
过了几天,芜枫书院众人受萧家族长萧忆山邀请,前往凤凰城做客,此时正是凤凰花开的正盛的时候。
去凤凰城的前一夜,贺尘思乡心切,心里难过,便独自来到二十四桥赏月。
宋扬悄然来到她身后:“又想家了?”
贺尘知道是他,头也没有回。
“嗯……”
她想阿恒和微谡,想长老,也想母亲,浴花村的一草一木都让她觉得亲切无比。
宋扬问:“偷跑出来的?”
“你不也是吗?”贺尘转过头。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吃汤羹好不好。”
说着他两只手撑着眼睛和嘴,扮了一个鬼脸。
贺尘把他的手拿下来,知道他是想逗自己开心,扬了扬嘴角。
“这个点儿都关门了。”
“哦。”宋扬不再闹腾。
贺尘和他倾诉:“我没办法把这里当作家,我每晚和衣而眠,去过的地方也屈指可数,不喜欢这儿的人,也对这里不感兴趣。就算家乡再不好,在我看来,也是这儿比不了的。以前不觉得,出来了才发现一个人对故土的眷恋究竟有多强烈。”
“确实,故乡是一个人的根,离开它,就像无土之木,无源之水,终究活不长。”宋扬深有所感。
贺尘觉得这话怪怪的。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捏了捏贺尘的耳朵,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我们都相识这么多年了,依旧仿佛昨日初见,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人都是会变的,贺尘在心里说。
不过,浴花村初见时的那一抹枫叶红,令她至今难忘。
自从宋扬来书院,她的日子也有了盼头,给她压抑无聊的生活添了许多光进来。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在喧嚣的陌生地方彼此慰籍扶持,是知己朋友,也是亲人伴侣。
脚下的这座桥承载了她许多回忆,少年时期的美好与难过,将永远定格在芜枫书院和那片贺尘想象中总是如火如荼的枫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