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她朝我张开双臂,面容愁苦。“回到母亲这里吧!与我一同遁入那无穷的虚空中去……这世间的爱与憎,你或许早已看得分明。”
“不!不!”我捂住双耳不再听她的妄语。
“世间万物皆空,爱恨也是,什么都留不住,唯有死亡永恒。”她在冰面上起舞,似乎在为一场盛大的演出谢幕。
“那时,我也曾问过地母,为何要创造这样一个充满了贪念与恶欲的神,她并未回答。只是向我留下预言,说我将永远会被爱念和希望打败。”
“呵,我可从来没见过她说的这些。就连众神都在逐一堕落,又哪来什么爱与希望?恐怕只是她殒世前的痴妄。”
“所以呢?你想通过灭世之战证明什么?证明你的强大?证明你才是主宰一切的真神?”顼阳的语气中透露着少见的愤怒。
“不不不~”她摆了摆手,“明明是你们造成的一切,怎么变成了我的过错?”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先蛊惑了汜共,你难逃辞咎。”
她不再与众人言语,只是拼命地想要将我拉入怀中。“过来母亲这里吧,只有我才能带给你长久,我们就那样沉睡着,不再去管世间的烦忧……”
“魔物!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赤焱一把将我的心魂拉了下去,“我们都是地母所生,自然共依共寸,你既不肯与我们大战一场,想必也知若仅余的神覆灭,你也难逃一劫,所以才要将她蛊惑了去!”
“如果要牺牲自己来终结你,想来她也是肯的!只是我不“答应!”
“不愧是赤焱女君,一眼便看出症结所在,只可惜你在神界大战的时候并未如此分明。”
“你!”
“不必再与她多费唇舌,一起出手便罢。”顼阳将正要发作的赤焱拦住,一旁的太皞也已心领神会。
魔神的体内吸纳着殒落诸神的精力,赤焱虽得了焚冀的残元却始终为半神之躯,太皞原魂也才回归不久,多番回合下来几人并不能敌。
“为何要如此自相残杀呢?身为一个多情又可怜的母亲,我不过是想带走自己的孩子,你们有什么资格阻止?”
滔天的怒火从她身后涌出,风云变幻的上空闪现着几抹异光,那些光柱从云端直插海底,伴随着剧烈的颤动,三座大山从海面隐隐升起。
“你们逗留的时间仿佛太久了,现在便是回去的时候。”魔神双手合十,红唇不断地开合,似乎正低吟着某种咒语,神山周围的结界如被掀起的轻纱般开始消退。
“你住手吧!”我迎着强风吃力地上前,“我跟你走!”
“你疯掉了?”太皞眯起狭长的眼上下打量着我,我转过身坚定地看着二人。
“我知道,她要把我带走——只是要为了否定她自己!”我看着芸妈惊诧的眼神便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地母的预言不会错,你终将会被爱诅咒。”她的神情转羞成怒,鲜红的瞳中似乎就要滴出血来,细长的发丝在她脑后如海浪般翻卷着,风从她的发间略过,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萱草花清香。
味道能帮人回忆过去,于是我想起了古堡的时光,从前的一切还在眼前浮现着,然而此刻我们却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
“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承认……”话音未落,几簇白练般的长发便将我高高地卷起。
“从来没有!”她又将我掷于冰冷的海面,几滴鲜红落在她洁白的发丝间,像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我失声地笑了起来,“知道你输在哪吗?咳咳……”喉咙处泛起一阵痒意,我坐直了身子。
“否定唯一的爱,就是你必输的原因。”
“我没有那种东西!”她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一切。
“可是我有。”眉间印记稍稍发烫,将捆绑着躯干的发丝烧了个干净,我抖抖衣裳朝她靠近。
“我爱你。”
“这是我永远不会否认的事实。”
她闭起双眼,似乎要将外界的一切声音摒弃,她又捻起手指继续念起咒来,神山开始缓慢地旋转,顼阳和太皞的身体都在逐渐变得透明。
“你也在害怕什么吗?我的芸妈。”我自言自语,“能不能再唤一声我的名字?”
刺眼的白光将她团团围住,每向她靠近一步,我便愈加痛苦,短短数尺,我几乎赌上了我的全部。我艰难地探出手去,将她正在施术的两根手指摁向了心口。
霎时,冲天的赤色代替了皓月般的白,在天际处投下几抹红影。透过斑驳的泪珠仰头望去,恍惚的片刻,似乎我又站在了旧年的天台上,眼前依旧是那片红透了半个天的火烧云。
咒法被我打断,一切又回到了原样。我牢牢地抓着那两根手指,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我已经……把它都给了你……”我指着自己的心口,“此刻这里……空荡荡。”
有珠玉模样的碎石落在我脚边,扑哧哧的声音很是悦耳。接着,头顶有温热的气息传来,扑在脸上痒痒的。
“为什么不肯承认……你也爱我呢?预言本身的正确与否,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否定自己的真心?那你现在……又得到了什么呢?”
阴郁的黑云开始消退,红霞透过云层疯狂地吻遍世间的每一寸土地;冰封的海面也开始消融,鱼群摆动着身躯往深处游去;灭世的黑水逐步褪去,青葱的树木在风中摇曳生姿。
“如果爱是诅咒,那我甘之如饴。”一个轻吻落在我的额发,我微笑着送开了她的手。似乎终于轮到我踏入梦境了,巨蛛早已将幻网布下,正等着我下坠。
湫魔多罗望着双指间的红痕出神,而后从额间抽出一块菱石。承接着云彩中透过来的光线,她似乎从中窥见了自己流转的经年。
神界覆灭后,她常常对着地母遗存的石像苦笑发问,哪里有什么爱,又何存什么希望,于是终日隐于山间。
然而战火从神界蔓延至此,纷乱愈演愈烈。一些好战的族人为了求胜,从古籍中窥得湫魔神的相貌,以赤水河底的淤泥和长生藤灰烬烧制塑像,将其埋于东海海岸长年祷告以求邪力庇佑,魔神因此而降临异界。
漫步在城外的林中,她见到灵力消逝的余光,在拨开的草堆中捡到一个婴孩。
轻触之间便已知其前世,赤焱?她轻声呢喃着,婴孩抓住她的手指发出了啼哭。
草丛窸窣,一个手持花束的男子从中钻出。男子惋惜这对战乱中幸存的母女,于是将她们接进了古堡。斗转星移,她便在每日的厌烦与纠结中度过了十几载的年月。
那孩子称她母亲,但她讨厌这样的亲昵,只让她喊作芸妈。芸,这个名字也是那个叫空的男人帮她取的,对于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她从不在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那孩子的呢?湫魔问自己。但她也不知道,她从来都不会去刻意记住什么,却似乎也不会忘记什么。
午夜梦回,地母的预言犹在耳畔。难道赤焱就是爱与希望之神么?她在玫瑰园中踱步,偶然窥见了神迹。
“恨灰中复燃起的熊熊爱火啊!要是不该相识又何必相逢!”那孩子又在书房发着疯,她提了提嘴角。不一会又风风火火地跑来围在她身边吵着闹着要糕点吃。
真是叫人厌烦!她虽这样想着却还是将美味的吃食塞进那小手里。
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死去了,死在大雪纷飞的那个夜里。看着那堆再也送不出去的糕点,她都悉数抛进了雪堆里。
她并不难过也不觉得伤心,魔神就是魔神,一切都是地母的圈套,于是她只留下了分身,再度冒着风雪隐入了丛林里。
菱石的光突然晃到了她眼睛,她从旧日的思绪中抽离,将菱石缓慢地塞进了血淋淋的心口处。
“我也爱你。”她俯下身在怀中人的耳边轻轻开口,“爱是比死亡更接近永恒的东西。”
雪色的鸟群再次翱翔在海面上空,魔神便与它们一同离开了。人们一个接一地从梦境中苏醒,一个充斥着光明与和平的新世界映入眼帘。
古堡外的翠湖边,我和很多人并排坐在那里发着呆,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就这样看着水里倒映的天空渐渐地暗下去。不远处,芸妈提着灯火缓缓靠近,到了晚饭时候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