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仙流两初遇 墨道总相逢
春风拂过杜康村旧木大门,赤心侠回头返出:“唤我做啥?”水面浮起皱纹,潭边绿装女子仙袂飘飘,衣波抚背,身无动静,磁音继续:“敢问逍遥道夺敌真气之术有什么不好?怎是无德?”侠掉头进门:“想必你是逍遥道上的。”两厢未近渐远,她犹背觉:“站住……逍遥道得罪你了么!”甫欲离座来追,旋感其已回出,坐姿依旧:“怎知我是逍遥道上的?”侠正面先答:“你突然插嘴,问里含着不服,便该是的。”随即又转而背对:“天下财货,在身气血。货为根基,如血之养;财导物流,如气率血。”过门未深复回:“财与气为阳,货与血为阴,阴为阳之本,阳为阴之帅。”此番比之前走得近些,话也更长:“是故,杀人放血好比损货,吸人真气好似盗财。依汝道门经典,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的就是你们这种。”言毕即返,门前听她:“万物世间生存发展,皆盗天地资材以为己用。根茎汲肥、叶蕾承露,蜂采蜜、蝇贪腐,鸟啄虫、兽吞畜……无不是盗取它者行径。”门里再听:“而我人类亦然,不饮不食何得存身,不谋不取如何发展。”回身听得:“此正所谓盗亦有道,我道武学皆合于道。”道尽侠止,言时出门:“天道地德,人间礼法,亦为人世道!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汝道武学,专夺他人所炼真气,先乃偷盗行径,本违世俗王法,故已失道!”
女子犹坐:“岂不闻,”饮下一杯,“武无善恶,善恶在人?”赤心侠走来:“事有权、经,行有特、常,当先依常识论其常情,再辨特别。”近而复远:“武学广泛,故不先论其善恶,视其用途待论。”此番不转,径自倒行:“偷盗特例,常论违法悖德。因此,你那武学独先以左道论,若有为善时,再与正道同论未迟。”退进门内,一直见她未及落杯、执之在听,这时方置:“汝论有理,倒还公道。只是我道亦正亦邪,不拘左右,随你怎么说吧,也不惧世俗眼光、世人悠悠之口。”复提声稍斥:“怎不停下好好说话!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走个没完!”侠正出门,一口呼来:“我不‘站住’!你要我停我就停啊!”不见伊人莞尔:“原来听不起我的话,当真小孩子脾气。”侠又返门前:“正因我不是小孩,便不听你的!”彼当敛笑,其声若娇:“那我赶你走呢?”
赤心侠终于当门而止,仍然背对。女子正容:“你我初识,何必互相无礼。”离座待转:“我先有礼了。”既处潭南,右臂临之渐升,左边提剑带鞘并起,襟前合作拱势。却是侠先猛转身抬臂虚空一推,小手掌心向她:“慢!”顿时两边俱静,俄顷女子落臂:“你已正面朝我,我若依旧背着说话,便要失礼了。”侠曰:“你先别转,先告诉我你是美是丑!”女子曰:“我未蒙面,你我相对即知。”侠呼:“慢!慢!!慢……”彼问:“怎不许我转来……莫非是怕见我太美?”侠曰:“虽见背影甚美,正面也当是美的,可万一是个丑婆咋办!故要你先如实告我,让我心中有个准备。”这次她不迁就,缓转即问:“我丑么?”
红颜慢现,换了左臂临潭,就再问一次。脚边滩涂乱石皆矮,愈显其姿容挺拔、体段直峻。五官并秀,英气满满兼几分大气成熟。睫眉细深若柳,衬肤白云天色,苍穹之下墨画般人物,绿衣飘发展仙风,宽颧瘦身见道骨。赤心侠无视美丑,抚胸自叹:“还好,不曾吓到我!”对面素妆未抹,薄唇朱色尚浅,抿嘴一派寡言少语气度,添些威严,此时启问:“我颜色如何?”侠曰:“我乃小孩,有些大人们的看法我是不太懂的,故无法答你这话。”彼曰:“那我只问颜色……就是肤色。顽童赤心,不许撒谎。”相见多时,岂需多看,侠却佯装一阵瞅:“土生金也!”她问:“什么意思?”侠曰:“就是不太白。”她道:“太白不好,苍白无力,反似病态。”侠然其说:“想我华夏中原,本尚中央黄土正色,食粟肤黄,方是金贵。后因胡风袭来,渐渐尚白,倘若自然,也该白里透黄,方不失了健康。盖人体五行,肌肉归土,皮肤归金,肤以覆肉,又从肉而生,故是土生金。恰好金色主白、土色主黄,皮肉善相也合五行颜色。今人却贪一色过甚,贵白而贱黄,只想弄得白里无半点杂色,如涂面粉,以此为美,反得其丑,惨若僵尸一般。”她道:“面粉还好,就怕用那铅粉,今日虽美,将来更丑。”侠颔:“铅粉敷面,也是西方传来的坏习惯。”她问:“既然白里透黄最好,你这黄里透黑何解?”侠曰:“想是我内功偏于土、木,克水生水,升起黑色。”她斥:“前面都还有理,到此已然胡说。”侠辩:“一向如此,学来的总要自己再发挥些。”
佳妇翩翩若仙,此前背对屡听趣言,尚似欲起笑意,相对至今终无明显一笑,左臂渐起外展,剑鞘缓伸斜下轻指,越礁触礁。彼礁上陶壶不碰自动,略倾一回,嘴长够得此礁之杯,倒下一段酒水。鞘回半途,蓦然击杯,听响不碎,径飞赤心侠前,平他颜面。同时一唤:“敬你一杯!”他闻声言谢,身却一让,转速远胜杯速,背后包袱结上刀柄随势回拨,耳旁将杯击还。触时吃力蓄力,酒少未溅,敌我整劲尽数化作两倍去势。她接时就借酒水卸力,液流分担来势,旋转升起一柱,又都落回杯中,不洒分毫,杯亦完好。
妇问:“为何不领我情?”赤心侠曰:“这杯子你喝过的!”她自饮了:“你倒是爱干净啊,未知你我之间谁更干净些。”侠曰:“外表衣着是你更干净,然而病从口入,也不能不防!”妇曰:“口能开阖,但呼吸不止。天地间病邪无处不有,卫生之道在于体内正气能胜外邪。江湖行走,哪能像你这般讲究。”侠曰:“也不十分讲卫生,只记得饭前便后要洗手。刚才村外小解后竟忘了,现蒙你提醒,正好补来!”呼毕已在潭边,连刀一块儿洗。
仙妇慢品之际视之稍久,饮毕才见他好,潭边抖刀脱水,就空杯见底冲他一示。赤心侠插回刀眯眼不屑:“你都喝了我喝什么!”妇问:“你不是嫌它不干净么?”侠又笑咪咪:“尚有酒壶,想你未曾用嘴直接喝过。大方点的话,都请我喝。”她道:“我还没尝够,只请一杯。”侠曰:“杯先洗洗。”她手一抛:“正是!”器自右边高起,升势远大于平移,上方越过,左边坠落。
潭小岸浅滩薄,礁止此间一段,曲线零星断续,细的一波。故她左臂平展,横鞘剑出一半,柄端所及已当水面之上,亦是那杯必经之点,非欲接住却放它坠过,旋即腕发抖劲,剑刃弹劲骤生同时反手寸劲再振一记下沉之力增它坠速落水。触际虽短,真气已传,杯里凝聚,瓷壁内外分布充满。杯即穿水听声无浪,深沉势尽浮返,且得下方真气散去时回劲,出水若跳,犹及剑柄。她复相似发力,期间其间杯又得以来回一趟,此番尔后一共如此三度,就像以水为垫不断拍毬反弹,最后一次杯落剑柄上定住。她问:“够干净了么?”侠手一伸:“倒来我喝。”
她剑一收,并退半步右手取得礁上陶壶,当此刹那杯犹悬空不移,也几乎不落,鞘端雷电般回势复戳,偏里触杯带起极速旋转。去速亦急,沿岸斜下射潭。壶内酒液蓦受内力所激,射出更快许多,凌空一道水面上追及,尽注杯中。二人既临潭相对,岸线凹曲,弧内含水,杯遇水面三弹,起落到彼,最后一落靠他脚边。酒不稍溅,里面淡雅微晃,晶莹泛光。赤心侠撇头低视:“怎如尿黄?”她道酒名:“竹叶青。”侠犹面朝酒色:“不该是青的么?”她道:“竹有青黄,酒亦如此。”侠终不取:“看着恶心。”她道:“茶亦有此黄色,你不喝茶么?”侠复抬头:“我年纪轻轻,不需喝茶清火。听说有些茶叶是用脚踩出来的!也不知洗了脚没有!!你喝着恶不恶心?”她不理会,仰头对口,壶嘴出酒,自饮一阵方答:“我不恶心,你在恶心我。”
隔壶所见,赤心侠离潭大步行去,木门外再遇人阻,乃一挫矮老翁,高他几分,胖得更多,却因冬衣犹厚,显得发福,实则还瘦,长得有趣。宽面崎岖,两颧丰满高耸,中间夹起一个更大的鼻子,共似连排的三座丘陵。唇上一团浓须,颏下小撮,周边几无,须与发尽白,围起一张黄牙大口。远看此状,就像两块猫吻多肉。颧与鼻上,不见双目,遮在发中,隐约细线,半梦半醒像个盲人。发如圆帽盖顶,下沿一圈略修齐整,覆了上半张脸。
赤心侠先是一礼:“老人家不去睡觉,拦我做甚?”对方还有一只中形葫芦,五六升容量,外色旧褐,深浅不均,俩球凹线间拴一圈亮红细绳,余出半条勾指垂荡。侠问:“莫非也要请我喝酒?”老者口音含痰,阻涩见慢:“想得美。”侠曰:“故是之前有问。”彼答:“便是拦你的。”侠问:“如何能过?”彼曰:“考你几题。”侠问几题:“不能一直考个没完。”彼曰:“就两题罢了。”侠曰:“考吧。”葫芦加速几荡,彼问里面何酒。侠曰:“又没看见,哪里晓得。”葫芦静止,彼问此酒何色。侠曰:“又没看见,哪里晓得。”彼曰:“连考不过,请回吧。”侠曰:“你这考法不对,好歹有个提示。”彼曰:“她那黄的,我这白的,你猜什么?”侠曰:“黄酒、白酒种类俱多,哪里晓得。”彼曰:“请回吧。”侠曰:“不回!你这考法不对!我若问你我姓谁名甚,量你也答不上来!”彼曰:“那就只问清的浊的、浓的淡的、烈的薄的。”
汉时酒多不厚,所谓白酒,仅以色别,非言其烈。老者复曰:“二样四答,四猜其一。”赤心侠便朝空气中使劲嗅了几嗅:“只知烈酒,不知清浊!”彼曰:“已对一半,接着再猜,胜率也是一半,正好公平。”侠曰:“不猜!我已赢了!”就待强过,对方突然身形若跌。侠看其势,气不外散、内劲充满,知是醉拳拦截,莫敢大意,行进途中亦出大力,也学对方东倒西歪,每步皆应敌节奏,终于掌接来拳!
拳大掌小,抵力足够,把握未定,一阵即离,二人各退。老者问:“怎不动用全力?”赤心侠曰:“恐你自恃年迈,装死诈我钱财。”彼笑:“我无家人,孤老一个,装死没人替我说话。”侠曰:“尚可伪伤假残,卧床不起,坑我不尽!”彼笑愈增:“如今都这样,我却不是。”侠曰:“看你终日醉样,远近必都知你好酒贪杯。小心自己跌死、醉死,自有公论,讹不到别人。”老翁曰:“吾即醉仙也!”侠曰:“又是个仙!”醉仙问:“还有哪个?”侠曰:“她也像个仙女。”翁曰:“我这个老的仙从不讹人,倒是现在的许多小仙女仗着几分年轻貌美到处傍人讹人。”侠曰:“她有真本事,不必用诈。但是她逍遥道吸敌真气之术,足以巧取豪夺!”醉仙提醒:“小心又得罪。”侠问:“老人家功力不俗,北邙三仙碑上,气仙、拳仙、剑仙,三者同道并列,怎不见您在哪块碑上?”醉翁一笑:“想我太老,人家不要。”侠曰:“也老不过张天师、阴长生。”复问:“她算哪个仙?”翁曰:“既是逍遥道上的,恐怕就是三仙之一。”侠曰:“便是问你到底哪一个!”翁曰:“尚不知她。”侠曰:“她带剑。”翁曰:“天下佩剑成风,不定是最擅用剑,你也不能看她双手俱全就说是拳仙吧。”侠颔一声:“是也!半死不活有口气的,也不能就称气仙。”翁赞:“好悟性,做我徒弟!”侠指地上一泓清洌:“你也没我强,”正是些清酒,“我可以过了吧?”
醉仙之前早已拳掌吃亏,葫芦塞儿崩去不知何处,当下硬要收他:“便因你强,我才乐意。我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慕强却不妒忌,就盼死前有个好传人,传强不传弱!”赤心侠问:“传我什么?”醉翁朗声:“醉拳!醉棍!”侠问:“醉拳、醉剑素知,何来醉棍?”翁曰:“我少年时做起酿酒工,专司捣酒之职,一条搅屎棍般的捣酒长棍,整天酒池、酒缸边鼓捣,五十年日积月累,糟醴淤阻之中悟得其妙,总结出一套路数奇特、劲道诡异的棍法来。”侠曰:“也没见你带棍。”翁曰:“退休多年,棍已少用,多用双拳。”侠曰:“都是上等技艺,量非一朝可习,岂能旦夕速成。我还有事,无暇承教!”翁曰:“你考虑考虑……你我长得几分相似,正有师徒缘分。”侠嗔:“又不是你孙子,哪来的相似!”翁曰:“眼睛一样,俱为一线;耳朵也像,皆如铜钱。”侠曰:“既言耳目,当劝你少饮烈酒。我的样貌乃是天生,你的却是衰病之相。”翁正欲饮,到口手停,放下葫芦问:“我的哪里不好?”侠曰:“看你须发尽白,明显酒伤肾气。两耳虽比我大,并不浑圆光滑,似有残缺不全,亦表肾损。两眼细成一线,则是肝气升发不足,恐也视力不佳,烈酒伤肝之故!”
闻言在理,醉仙翁不否认,看他拔步欲进,也不让道:“这题不算,还有二题。”赤心侠右脚回落:“快说!”翁曰:“我们划拳。”侠曰:“这个名目繁多,我只记得‘宝一对’,便是你我两个拳头。”翁曰:“别的我来教你。”侠曰:“没空听你将些无用名来占我记忆,我也不是什么都玩,须有益处!”翁曰:“划拳练手,猜拳练眼,亦可锻炼武学根基。”翁曰:“大道归简,三生万物,故只会‘石头剪子布’!”翁曰:“那就玩它好了,看谁先胜十招。”
赤心侠曰:“这个得有人裁判,不教有人耍赖。”醉仙便呼佛笔丹青到前,他问:“前辈何以为难小孩?”醉翁曰:“小子未必很小。”画师曰:“亦非四恶之一。”翁曰:“故只耍耍,请你公证。”彼劝:“不知四恶何时到来,不如省些功力。”醉仙脸黑:“我也不惧他们!”
画师只得应允,便观二人同进一步,各伸右腿、右手“宝一对”拳头,第一招遂无胜负。也不撤臂收回,就此身形偏持,相对俱静,只将一个手势不停变换互欲克制对方。只见越变越快,渐至极速,亦或偶然不变待敌,比的非惟手速、眼神,更考验心力,每次胜负皆在刹那,又几番瞬间连续胜败,亟需心流急速计之。画师眼力已穷,只看他俩不曾作弊,胜负次数心头渐乱。好在二人自己记得,眼花缭乱中须臾几百招疾风骤雨,共分十五次胜负,余皆平手。赤心侠先满十胜:剪指两度,拳掌各半。仅一次失误,另四败乃其胜数领先后故意求败诱敌先胜,旋即换式克之,以求总体速胜。比罢醉仙叹服,额似微汗,稍待方问第二题:“山泉入潭之后别无通处,怎见道东诸水流之不尽?”
赤心侠曰:“此又何难,潭底必有入口,地下流去东边。”醉仙曰:“道理容易,要你证实。”侠思而拔刀:“这也不难,看我捅出地下水!”一插陷刃大半,再按连柄亦短,最后一拍整器尽没,只见地上深深一穴,稍久也没半滴渗出。俄而侠呼:“必是好深,刀不够长!谁有长器,加我一程!”看那丹青之笔:“你这……怕还不行。”复谓醉仙:“回家拿你个搅屎棍来。”彼笑:“已然带得。”侠曰:“莫非此间进门左首第一户南墙后所藏之人就是替你拿棍的?”彼笑愈浓:“这你都猜得着!”侠曰:“人之气息强于许多万物,意人常比意物容易,唤他出来!”醉仙曰:“这是一位胡人少年,怕见不得生。”侠问:“胡人到此做甚?”仙翁曰:“北境艰苦,他慕中原王化,前来谋生兼学技艺、产业,回去好振兴家乡。”侠先赞后疑:“有些志气,可万一是个奸细呢?哪个外族的?”翁答:“鲜卑。”侠脸稍峻:“今是大敌,怎敢妄收此人?”翁曰:“鲜卑强大前也被匈奴压迫,他那里还不独立,仍属匈奴。好比佃农附庸于豪强,倒似与我汉廷有着共同的敌人,故肯收容他。”侠问:“莫非也是你的徒弟,已然教他武艺?”翁曰:“看他资质甚好,虽无名分,略微教些。”侠曰:“既如此,便收他好了,免得收我。”翁曰:“想他苦境早熟,谋生技艺学得飞快,寻常拳脚功夫本就有些,学来也快过常人,可一旦学我绝技,却总不得要领,仿佛变笨了。”侠曰:“都说学武要有悟性,却人人悟性不同,非止言其高下,犹兼适性多样。你的技艺不合他的悟性,又或教法不对,却非他本人不行。”翁曰:“倒也是啊,观他像个志气少年,不似我的逍遥个性,难怪醉拳、醉棍都学不明白,却又只将我的‘逍遥心法’学通不少,你说怪也不怪?”侠曰:“悟性这玩意儿看不清道不明,可谓玄之又玄。既知他是个正经人,就正常功夫多教他些吧。”翁叹:“想来北地苦寒,其人多经磨难,不能尽如你我般率性潇洒。”侠曰:“你要一介出身低微、饱尝艰辛的底层苦众学你那逍遥功夫,怎么对得上呢。”翁笑:“故要收你,决不收他。”侠曰:“休想!放我进去!”翁曰:“别急,这一题你还没过。”侠呼:“唤他出来,给我搅屎棍!”
人到眼前,显高于三人。瘦身峻颜,两颧略突,肉薄骨壮,嘴角拉起腮线分明,见得少年成熟气度。赤心侠打量他八尺许,问有多少。醉仙曰:“八尺二也。”侠问:“你的眼神怎是确定?”仙翁曰:“吾棍九尺,长年捣糟,前段色深,不巧正是一尺二寸。”侠看少年顶门平了棍上异色分界,犹辨细微:“不到一点,也算八尺一。”翁曰:“便是二者之间。”
少年英俊,十八九岁,眉目斜飞如剑,鼻梁挺拔如峰,末端微起鹰钩。发似被剪新长,不太齐整,便也不短不长。赤心侠问:“鲜卑人都这种发形么?”少年口讷,似汉语不熟,思言迟缓。醉仙答:“鲜卑原有剃发的习惯,他新到中原,一路未剪,生得这样。”少年颔:“是的,既然来汉土,以后就不剃了。”侠又问:“鲜卑人都像你这么白么?”少年答:“黄的多,白的少。”侠问:“为何你是白的?”少年又讷,醉翁代答:“鲜卑原是东胡一支,源头颇杂,人种不一。若出东北,自然白皙。后为匈奴所并,复与西域交通,就更杂了。”侠赞:“老人家好见识。”醉仙接棍投递:“本不晓得,他来时告诉我的。”
赤心侠得棍插地巨响,入土大半,又一跳登其上端,“金鸡独立”使起“万斤坠”内功,压棍推刀渐深。汉时斤轻,故言万斤,后世斤重,方称“千斤坠”。行此功法,同谓异名,在他实如泰山压顶,直至全然棍没,犹无泉出,身既降落,沉稳着陆,伸手讨笔:“再加一段!”画师提醒:“再深,恐你的刀回不来了。”侠起高声:“我有地力缠劲,能拔万物,只是深里推去稍难。我的地劲已探明暗流深浅,只要加你这段再踩深几分,便能出水。”遂得其笔,投地蹬之即没,复陷足印……慢慢有水了!撤步泉涌,一阵方歇。少年甚奇,另俩并问:“怎又没了?”侠向右言:“既与潭通,这里的水应与潭中水面相当。前乘急势,现已平衡。”就退半步,内力钻地下沉,缠物提劲复升,笔先出土跳回画师手中,棍随其后缓缓带水漫出。醉仙示意,少年拔回。最后刀露,倏一蹿向天,落回赤心侠背后穿了包袱结儿。期间水含余势,又喷过一段。围视此孔,醉仙建议:“也不好坏了路面,当平复之。”于是三人各出一脚推拨土壤回填,如此需时尚短,运功踏实多费工夫,遂闻琴声骤变,《破虏令》助起画师功力……事毕侠问:“谷中奏者能速知外情,必有为其望风通报之人。你等‘琴棋书画’对那‘吃喝嫖赌’,却多旁人相助,怎是公平?”画师曰:“已知他们也有强援,故且这般待敌。若止四人前来,我们便也四人以对。”侠终拔步:“我先进村吃酒,到时再看公平与否。”
醉仙领路,不多介绍。少年扛棍,最后跟随。两边所见,偶有石桌、石墩,布置零散无序,形状皆不规整,工艺十分简陋,大体粗略形似,尚可容坐歇息。或傍农舍,或自偏处,远近不一,不像有意为之。赤心侠指问:“这些都是天然的么?又或外面搬来?”醉仙曰:“你去试着搬搬看。”侠以为考他功力,还不轻而易举,就跳至最近一处,先推圆桌不动,似已生根,再弯腰双手抱凳提之亦难,直身呼翁:“怎如地里长出一般!”彼含笑应声走来:“正是地里长起,连得颇深!”侠运地劲探之果然,虽觉全力拔之犹可出土,只是要断,就不弄了。醉翁到前复谓:“大地虽静,犹在暗中运动,这些慢慢长出来的。我们小作施工,个别打磨,力不多费,因势而为。”侠然其说:“大地动的,不然也不会有地震了,二者缓速、强弱不同而已。”翁笑:“其缓若静,长成这般,固须历经漫长岁月,更胜我等人生,绝非一世两世可成。实则比我还老,且老得甚多,大概与这村子年代相仿,必是先秦就有了。”侠曰:“我料它们虞夏时冒头,商周时壮大,正合杜康发迹史。”醉仙提起葫芦:“也有道理。”仰头撸须,连饮数口。
稍再一程,未见几人,狗吠几阵。田多处舍远,临道孤树拴一头大黄牛,毛色鲜亮,如披金甲。赤心侠上前近观,俄见农夫路过与醉仙打个招呼。侠指此畜并谓二人:“它这养得甚好,比我来时那头精神!”农夫也不知他说的哪头,只白侠与醉翁:“来了个奇人,住这几日,善待了许多牛,都这般了。”翁颔:“这般也好。”侠唤:“正该善待!”农夫曰:“他这也弄得太好了,若当耕季,哪得时时保持,终是白费了工夫。好在眼下还不忙,就由他随便耍来。”
别了此人,又是一程。赤心侠问:“怎见得酿酒之家虽多,酒肆经营极少?”醉仙曰:“供去外面卖的甚多,进村来的客人还少,止这些天然造物尚不满座,何必再添人为。客自买得酒食,到处选坐便是。”道旁终见一汉仰卧在桌,身首两端皆出边缘,一腿垂落墩上,发尽蓬散覆面,烂醉如泥,呼呼大睡。桌上坛倒,八大皆空,又有三个滚地。桌面地面,酒已淌干,依稀流了多处痕迹。侠叹佳酿好浓,问此何人。醉仙指曰:“乃本地酒王,昨夜比赛摘得头号,奖品五坛‘中山冬酿’,又都与我一起喝个精光。”侠问:“比你如何?”醉翁曰:“我用内功,他便远远不如。”侠问:“为何你不去比赛,让他夺魁?”翁笑:“我已攒够养老钱,不与同乡争好处,只杀他气焰,要他知我厉害,就让他夺魁,再将他喝个烂醉。他依旧是酒王,我仍是醉仙。”侠赞:“那时你自比他多饮,却至今还清醒着。”醉仙摇头晃脑,语顿得意:“醉仙醉仙,真醉了就不是仙喽!”
又经一处,左边杂草丛生,深去一桌独墩,坐一灰发瘦老,背向道路,半伏半撑,大壶小杯斟酌,似已半入醉乡。脑后梳一段马尾辫,当时也算奇特发形。赤心侠问:“此又何种酒徒?”醉仙曰:“是个老酒鬼,虽无武功,身体硬朗。若不算内力,我不如他。”侠问:“怎会不如?”答曰:“一来他比我年轻少许,二来他从不喝烈酒,因此身体好些。且他最好的那一口便是你怀里藏着的,也最利养生。”侠摸胸口自视:“倒没被你偷去。”醉翁得意,自指大鼻:“我眼神稍差点,偷不到你,也没看清是个什么,但凭嗅觉闻出酒味。”侠忖:“他这闻酒搜酒的能耐不输昨晚烧神。”翁问:“你在想什么?”侠曰:“吾思酒乃辛物,虽不利肝肾,先利肺经,通你鼻窍使然。”翁曰:“如今此酒中原正贵,他已馋了老长些日子。你若好意,就请他喝两口。若是恶意,便只把酒勾引,却不给他喝。”侠掏即墨酒瓶:“姑且相赠,不收金钱。”醉仙喜出望外:“真的?!”搓手等待,侠即一递:“拿去与他共享,我自己到处转转。”醉仙接过,大喜大谢。侠嘱:“往后少饮烈酒,多尝此类。”醉仙诶声答应即转背影,草间一路欢步小跑。侠不多望,回向少年:“你在哪家做工?便领我前往,也喝些别的。”走起复曰:“不必太急,先多逛逛,最后到你那里。”见他未及拔步,醉仙倏回面前夺棍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