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相信我!我犯了什么错啊?!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错事!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有哪里对你不好吗……”少爷的情绪已不由他所掌控,翻涌得像多年前淹死他内心深处那个炽热但又幼稚的幻梦的河流,狂暴且复杂。他心如死灰地立在原地,像根绝望的玛雅石柱。
犹如黑玫瑰般绮丽的女孩长久没有说话,只是安然端坐在那张华贵的靠背椅上,一如既往地对抗着、固执着、迷失着。
“我最后再提醒你一遍,以后不会再有了。那个小鬼有问题,而你需要清楚的是,这里永远不会害你的人,是我,我对你发过誓的。”人偶的发条快要用尽,它想最后留下一句忠告,但因为早已失去了价值,它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女孩缄默着,但不知为何,在这窒息的氛围当中,她竟浅浅笑了一下。
“**”少爷骂完之后摔门而去。
女孩的注意力被一颗大力震落的钉子吸引,那房门半开着,正在做着规则重复的圆弧远动,一开一合,像个永动机。但女孩学过物理,知道由于摩擦力,那门最终会因为动能不足而停下,当它停下的那刻,它只会是开着的状态,永远不可能是闭合的状态,因为从一开始,它的运动轨迹中,就没有闭合的趋势。
像自己的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对那个人闭合的选项,就算期间会有摇摆、像坏掉的门那样摇摆,但最终,女孩无比清楚,她会向他敞开自己。
至于少爷那番话,其实听与不听,信或不信,都对她毫无意义,那个骨子里就透着懦弱的庸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这就是她没有说出口的错。
女孩走去捡起那颗钉子,将它插入门缝,门紧紧闭合。
他们之间的会面往往会避开所有人,尤其是弟弟的父亲,那个古板憔悴的渔夫,靠卖鱼为生,青年丧妻、中年丧子,这使他一门心思将余下的人生投入到工作与玩乐上。但无可奈何的是,虽然以往弟弟并不受他待见,以至于两个儿子,只需要一个上学就可以了,弟弟就是被抛下的那个;可变故突生之后,那位父亲也算是转过了理念,将为数不多的父爱,全倾注在弟弟身上,当然,经济方面,用的是那笔不菲的见义勇为抚恤金,这根本用不完,弟弟每每向他讨要,都会被他搪塞过去,说是为了弟弟的将来。
这些事,本来女孩没有机会了解,因为弟弟从不会跟她聊有关自己的任何事,他只会在一次次的密会中向她索求她脑内的知识,任何学科,任何方法论,任何独属于她或被她从别处汲取的所有奇思妙想。他攫取了这所有。
直到女孩提出了交易法则,她原先只是刻意向他卖关子,乐见他无比焦急、无比渴求的神态,后来他逐渐无法忍受,主动提出可以满足女孩的要求。
而他一旦答应,就会很诚恳,毫不顾虑地向她诉说自己从小到大遭受的不公、向她剖析自己坦坦露露的内心、向她暴露自己从身到心的一切。
女孩每每听完,都会感到一阵悲伤,有一天,她带着迷惘的神情,对他委屈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要了解我的过去呢?你永远都在说你自己,对我你只是索求那些没什么用的知识,我其实一点都不想要,只是为了你,我才会去学。”
弟弟听完一愣,随即脱口而出:“这世上有人想学也学不会。”
“你和我会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因为这种无关的事对我发气呢?”女孩很不解。
“和我有关,是我有这样的机会,才能勉强跟上你。”弟弟诚实道。
“那说明你很幸运,我也同样幸运,我们都是被命运眷顾的人,才会在此时此刻安好地聊着这些,不是吗?运气这种东西,就不必悲天悯人了,受着就好。”女孩浑不在意。
“接下来呢?你刚刚断掉的那道题的思路再给我说一遍……”弟弟好似失去了闲聊的欲望,催促起她来。
女孩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总是会在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上多做遮掩,还善于让人无法察觉,得事后回想才会恍然,但女孩早已摸透他的心思了,她不打算放过他。
“请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交换的条件。”
弟弟脸色一沉,却慢慢咧起嘴角,笑:“我只认识被我救下来的你,活下来的你,你在那天以前是谁,跟我没关系。”
“但为什么就我想要了解你的一切?这公平吗?”女孩哑着嗓子。
“你是你,我是我,这就是最大的公平。”弟弟看着女孩的双眼。
女孩忽感欣慰地笑了,凑到他耳边说道:“谢谢你,你不会想要了解过去的我的,那根本不是我,她已经死了。”
“……我们可以继续了吗?”弟弟也笑着回应。
“当然,为了你,我一直很努力。”
“你有考虑好将来怎么报答他们一家吗?”
几年后,即将成年的弟弟带着女孩久违地来到了当年那条河流,发现这里早已变了样,遍布的土坡全部被夷平,周围多了几家农场,远处有黄牛在耕地,有绵羊被饲养,还有高大的马在宽阔草地上悠闲散步。浑黄的水质得到了改善,也不再漂浮着落叶与枯枝,这得益于上游那道陈旧大坝的改建。
两人就站在新修的一座拱桥上,周围多是闲着没事干的当地居民,钓鱼的,下棋的,还有和当年的他们一般大的孩童在嬉戏玩耍,做着梦。
“你要知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弟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说,“他们在你身上投资的一切,也许用不着金钱,但却会让你用别的更多、更珍贵的东西来回报。你有想过吗?”
“你提醒过我很多次这个问题了,我当然有想过啦,无论他们想要我怎样回报,我都不会拒绝,毕竟我在那个家族生活过很多年,相信他们收养我是有目的的,但是,是良性的目的,他们需要我。”女孩没有忐忑,没有为将来可能的负担感到喘不过气。
“可你终究会不再需要他们……”弟弟听着周围的噪声,看着桥下平静的河水,略模糊地暗示。
“你不要担心,我会脱离他们的,我答应过你的。”女孩扯了扯他的手。
“不,你不会,你在摇摆,你一直在犹豫,到底是你的贪心还是你的良心,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他们早就要求你远离我了,禁止你和我见面,你越长大,我和你就越离越远……我似乎,最近,我已经记不清你小时候的模样了,这令我很不安,你能明白吗?”弟弟转过脸来,凑到女孩脖颈间,蹭了蹭,抬眼盯住她。
“可我该怎么做呢?我很想和你一起解决问题,但你一直在给我压力,不要这样好不好。”女孩任由他向自己索取。
“因为我很害怕,我才会这样,我只有你了,但你的退路有很多,这样不公平。”弟弟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一再固执地要求得到承诺之上的证明,“……明年,等你成年了,我们就去逃,去你喜欢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一切,你不是想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吗?我都会陪着你的,我只有你了……”
女孩一瞬沉默,弟弟并没有再催促,而是握住了女孩的手,紧紧握着。
“好,我答应你。”女孩笑了,“谢谢你给我缓冲,让我有时间,去一一做个告别,为我一直在犯的那些罪。”